赵婶得了孔明的保证,心满意足而去。
我吃惊道:“先生,你不会真信她那套说辞吧?说什么豚妖作祟……也编地太离谱了!我就是晚上没睡好受了点风寒,歇两天就行,可不要喝什么符水,都不晓得里面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病都给吃出病来。”
孔明顾自拿一杆小秤,将几个蚕蛹似的虫子放上去,又加进几片树叶,抓几粒神似小米的谷物,拉起秤杆上的小绳一边调节称砣的位置一边说:“虚空法师并非一般只知坑蒙拐骗的道人,他略通岐黄之术,熬制的符水确有几分药效,否则也无法笼络到如此多的信徒。只不过他自视甚高,寻常不愿出诊,如你这般的小病怕是请不动他。倒是均弟的婚事不妨借他之力,倘若林老太太撑不过婚期,捏造几句说辞方可令林家小姐孝期成亲。”
我看着他随手把秤上的东西倒入砵中,然后拿个木棍捣几下,朝屋外喊:“奉茶,此药需小火煎一个时辰,小心看着,别误了事!”
“先生,你连岐黄之术都会?”啧啧,不愧是诸葛亮,简直是全才嘛!我表示无限崇拜。
孔明也不谦虚,毫不掩饰很受用我的恭维,笑容十分温暖:“我自十岁起时常就偷读医书了,只是苦于无处施展,你是我接诊的首位病患。”
“第一个?!”我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脑门上有一滴巨大的冷汗滑落。我不要当小白鼠哇!
“你该觉得荣幸!”他无视我的大惊小怪,理所当然地说:“凡事总有初次,一回生,二回熟么!”
“可是吃错药是会死人的!”虽然一个丫鬟的命不值钱,但好歹也是条人命吧?他可曾说过“一夫有死,皆亮之罪”啊!
他突然坐到床边,注视:“南霜,信我?”
……
我思维短路了。
可恶!居然用美男计!
最可恶的是我还心甘情愿地中计!
孔明哈哈大笑。
直到奉茶将药汤端进来时我脸上的热度还没褪,欲盖弥彰地拿起碗“咕咚”一声吞下老大一口,顿时连肠子都悔青了。
“劳烦先生下回把药配地甜一点!”
“良药苦口。”
“也有不苦口的良药。”
“亮才疏学浅……”
明明吃了亏还觉得甜蜜,我觉得,我真是没救了!
第5章 大轿
康复时已近早春。孔明脱下那身不伦不类的羽绒衣,换上应季布制内衫,外套三层礼服,右衽交领,宽袖松腰,胸口处用红绳作结系住,左手边不大的补丁被蹩脚的浅色针脚勉强遮掩过去。
他张开双手,原地转过身,向倚在门边皱眉的小姑娘征求意见:“月萍,你看这件衣裳如何?”
“不如何,真穷酸,我家下仆都比你穿着体面。”被唤作月萍的女孩儿嘴里含着糖棒,口齿虽然含糊,鄙夷却从语气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头来,“弟弟成亲,难道你连件新衣都做一身,预备穿旧衣观礼不成?”
孔明好脾气地笑道:“有何不可?”
“你真的要披着破布出去丢人显眼?”小姑娘将两只眼睛瞪得同杏仁一样大,不可置信道,“怪道丫头奶娘们都为我姐姐抱屈,她居然要嫁到你们这种人家去!”
即使童言无忌,她这话说得也有些无礼了。况且,以林月萍的年纪,是想不到“丢人显眼”这样的成语的,她有此想法,多半是在大人谈话时学了一耳朵,现学现用的缘故。
孔明的目光浅浅划过突然顿足在窗外的人影,脸上不见喜怒,不紧不慢地问她:“那月萍以为,我们是哪种人家呢?”
月萍将糖纸一扔,张口就答:“吃糙米,住旧屋,穿破衣,夏天不点熏香,冬日连暖炉都烧不起!”
映在窗上的黑色阴影摇了摇,褪去。
孔明好似没注意到,仍然是逗小孩的口吻:“那月萍以后要嫁怎样的人家呢?”
“我要给海龙王作媳妇!”小姑娘还未到知道害羞的年纪,牙齿漏风,回答得倒很一本正经,“我要住在同荆州城一般大的龙宫里,外出有画着美图的龟车坐,歇息时有十八个鱼仙子服侍,吃食在单独的膳房开火,热了有人打扇,冷了有人送衣,谁不听我话,我就把他们送去海沟喂虾米!”
我原还为她嫌弃孔明生气,待听了这番雄心壮志,倒不好跟个才六岁的小姑娘计较了。
孔明哈哈大笑。
奉茶挑了帘子进门,说诸葛均给未来妻妹削了支竹蜻蜓,问林月萍要不要去院子里玩。孔明含笑看着她雀跃地跑出去。
孔明瞧了眼屋外那方蔚蓝无垠的天空,问我道,“婚宴预备地如何了?”
“有黄承彦先生帮忙,一切都很顺利。”
虽然我对“情敌”黄月英感情微妙,但不得不承认黄家在沔南根基深厚,倘若孔明与她成亲,等于娶进一大助力。先不论黄月英的母亲蔡氏是刘表妻子的亲姐,攀上黄家就一举跃为皇亲国戚,就说此次诸葛均的婚事,如果没有黄承彦从中周旋,也绝无可能办得如此顺利。
仅虚空法师在林老太太死后关于林月洁可以孝期成婚的说辞,就不晓得黄承彦暗地里填了多少钱财打点。
孔明叹息:“这回可欠下大人情。”
无名风吹过,被我吊在梁上的风铃叮咚作响。
戏文里常唱“富家公子倾囊相助,良家女子以身相许”的桥段,不晓得孔明是否有意反其道而行之?
我突然觉得烦躁,别扭地收敛心神。
孔明又问起林月洁的陪嫁,我将方才林月萍送来的礼单递给他,比a4纸略大的正红喜纸被烫金隶书挤地满满当当。
打头的几行写着:
金一千两
银三千两
帛八百尺
布一千尺
大米五百石
粟米三百斗
……
此外还有数顷良田、生猪百头、鱼塘十亩,各色家俱古玩、珠宝玉器熠熠生辉。
难怪两个时辰前林月萍带着一百二十台红箱招摇过市时,关于诸葛均傍到大富婆的口水几乎漫了满街。
“诸葛家真是撞了大运,林大小姐将整个家底都掏空充作了陪嫁!”
“林老太太走后林家就仅剩她同幼妹,两个女娃无力支撑门户,与其叫旁支族亲谋夺了家产去,还不如带到夫家壮脸面。”
“她家中无人了,否则也不能让个才六岁的女娃娃来发嫁妆。”
“你没看见那箱子沉的哟,啧,啧,四条汉子都没抬动,不晓得装了多少金银财宝。”
“嘿,你羡慕啊?那你也去娶个有钱的绝户啊!”
……
我踌躇道:“因嫁妆丰厚,乡邻们都等着看明日我们迎亲的排场,若太寒酸难免有人闲话。先生你看,要不我们将四人的轿子换做八抬大轿?”
孔明瞥我一眼,勾起嘴角:“这是你苦思之见,还是谁说与你听的主意?”
……
这么精明干嘛!笨点没人当你傻瓜!
没料到他连这都能猜着,我不由按捺下心思,老实交代道:“是林小姐的乳母同我说的,不晓得是不是林小姐授意……”
孔明摇摇羽扇:“若是你成亲,想要几抬大轿?”
“十六抬!”我回答地毫不犹豫。但凡女人,没有几个不向往风光大嫁,十六抬花轿是我随口编造的数目,只知道数量越多越有面子,丝毫没有察觉犯了忌讳:古人重礼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坐什么品级的轿子都视个人品级而定。孔明一直对我的来历心存怀疑,今天这出其不意的一问也可算作变相的试探,所以他的神色马上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是捧墨嗤笑出声:“你一个丫鬟,成亲还妄想坐十六抬大轿?哪怕能当个正头娘子,进门时也顶多就是二人挑。若是给大户人家作小,连堂都不配拜,开个脸就完事了。”
我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讪笑着抹额,亡羊补牢:“我知道自己痴心妄想,但还不许人做做白日梦吗?”
孔明不搭腔,但笑容无端让人发悚,令我下意识地将诡辩吞回了肚里。心中叫苦不迭,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一不留神就露了破绽。
可我来自现代,哪里能像土著那样对风俗惯例面面俱到?比如初到隆中时遇官衙征人丁税,我满心以为事不关己,却被告知能免税的只有签了卖身契的家奴,因为他们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与物品无异。而如我这般去从自便的丫鬟与商贩等同,虽操贱业却非奴籍,需按年纳税。
“先生,我……”我想解释,可实在无从说起,只好又闭上嘴。那些原住民眼中的常识,如同随时会引爆的□□,我闻所未闻,根本无从防范。
好在孔明谦谦君子,并不爱刨根究底,总会在关键时刻高抬贵手,从未将我逼上绝路:“罢了,此事暂不提。至于迎亲轿,既然人是均弟娶的,就让他来做决断吧!”
我如蒙大赦,逃也似地奔出门,唯恐他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