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孔明也怔住,半晌方言:“何至于此!”
我笑笑。
孔明平日里忙于研究学问,田里有捧墨、奉茶劳作,家事上又有我操持,他素来只作甩手掌柜,所以并不很了解其中艰难。但整户人家统共只有一亩薄田,三棵桑树又产量有限,哪怕有他与诸葛均替村民写信赚回来的外快,要养五张嘴还是困难地很。
当晚孔明很晚才歇,第二天起来,也不用我劝,自己便套了那件寡妇羽绒衣,极自然地找未来岳父吟诗作对去了。
我心中无端有些甜蜜。
诸葛均打趣我道:“南霜眼里只有哥哥,也不想想我自幼体弱,从来更怕风畏冷。”
我从来不怕他,笑嘻嘻地说回去:“你有林小姐照顾,我凑什么热闹,没的还破坏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林月洁是诸葛家世交的女儿,因与诸葛均同年同月同日生被认为是天定姻缘,在襁褓中就定了亲。后来诸葛家势微,林家也没嫌贫爱富的想法,还极力劝说兄弟俩从豫章搬到林家所在的南阳来好有个照应。
林月洁与诸葛均感情不错,为人虽有些商户女的斤斤计较,但待未来夫婿却很有几分真心。只可惜林家这几年风水不好,接二连三地死人,林月洁刚出了这人的孝又接着去守那人的,婚事一拖竟拖了六七年光景。
诸葛均咬牙:“岳母大人的孝期还有一月就满了,这回说什么也要把月洁娶进门。”
奉茶为他家主子担忧道:“可前几天听张婆子说,林老太太伤了肺,夜里都咳出了血来,瞧着不大好,大夫都让准备后事了……”
林月洁与诸葛亮、诸葛均一样都是光和四年生人,如今已经二十五岁。林家也知道这个女儿若是再不出嫁怕要留出仇了,所以老太太虽然病重仍然强撑着,只希望能拖到孙女过了门再归西。我随诸葛均去探望过她一次,她脸色苍白地瘫在床上,呼吸急促,脸部浮肿,眼睛茫茫然没有焦距。老太太得的是一种很折磨人的肺病,努力呼吸成为每天唯一的主题,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呼,吸,呼,吸。
纵然身处于空气清新的古代,她最终仍会因为缺氧而死。很努力地吸入了这口气,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个命去吸下一口、下下口,这是一种怎样的恐惧与绝望!
她大张着嘴好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包头鱼。
生不如死。
林老太太挣扎着握住诸葛均的手:“他们诓说这病能治,但是老妇自知时日无多……咳,咳……你也不用劝,老太爷走的时候老妇就想随了去,好歹被劝住,如今早活得不耐烦了,只是担心月洁……咳……万一撑不住……”
诸葛均安慰道:“老太太别这样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和月洁还等着您替我们主婚呢!”
林老太太摆手道:“你们都是孝顺的,知道哄我,可老妇只要我的乖孙女儿早早嫁出去……咳,咳……万一我没撑住……”
林月洁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当晚我作了噩梦,幼年时亲见的惨烈死状在脑海中沉浮。
那具不知名姓的尸体也同林老太太一样大张着嘴,全身□□,像死猪一样浮在水上,空气中弥漫着作呕的血腥气。
我隐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刺目的鲜血从女尸的头顶创口处晕开来,将清澈的池水污染成肮脏的血红。
一个长发如魔的盛装女子站在池边,手中牵着稚童,嘴角挂着诡异的冷笑:“辩儿,她终究还是死在了我们前头,你高不高兴?”
小童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妇人轻笑一声,道:“你怕什么呢?活人才值得畏惧,如今她下了地狱,以后有的是我们母子的好日子。”
她命人将尸体打捞上来,青葱似的十指缓缓抚过她青紫的面庞、膨胀地像球一般的腹部,最后落在充血的眼球上。
“真可怜。当初说要取我哥哥性命的时候是何等地趾高气昂,如今——死不瞑目啊!”她假惺惺地叹息,“辩儿,你说,就这样让她死了,是不是太便宜她?”她歪着头苦思,模样很有些天真,吐出来的句子却阴沉地令人发颤:“我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啊……”
没有人敢说话。偌大的池边只有妇人越来越尖锐的嗓音回荡。
我翻了个身,从床上一头磕到地上,骤然惊醒。
第4章 良药
病来如山倒。
自从那日噩梦之后,我便开始缠绵病榻,日日昏昏睡睡,难得清醒,眼前都是模糊。
我不迷信,但乡人都传言我是沾染了“不洁”的东西,被鬼怪摄去了阴魂,极力劝说孔明请法师来捉妖。
“林家那宅子邪乎地很,十年里死了四个人,现在连老太太也不好了。他们家没做过恶事,报应不到他们头上,依我看,十之*是妖怪作祟。南霜姑娘从他们家出来就病了,指不定是叫妖怪损了阳气,可得赶紧做法,不然小命不保!”
孔明摇着羽毛扇,好脾气地问:“赵婶子觉得是什么妖怪呢?”
“约莫,不是猫妖就是狗妖吧?”赵婶回答地有些犹豫,但当目光再次扫过我发黑的印堂时,突然就似找着了定论一般,双手一拍,“对了,一定是豚妖!
孔明一本正经地配合道:“原来是豚妖啊!”
“对,对!就是豚妖!”赵婶左手抓过孔明的胳膊,将右手做成个半圆形拢住自己的嘴巴与孔明的耳朵,神神叨叨地说,“你们是外来户,不晓得林家祖上是靠贩豚发家的。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说,林家的头一个老太爷先前住在深山老林里,啖生肉饮泉水,不懂人言,与山中野人无异。也是上天眷顾,后来有一回,这位老太爷撞了大头运,不知怎的从虎口下救出一只命在旦夕的幼豚,抱回家中悉心照料,帮它度过了难关。”
赵婶道了一句“无量寿福”,语气里满是艳羡:“那幼豚并非普通的畜牲,实乃千年猪妖所化,渡劫时遭了大虫的暗算,险些散了元神。它知恩图报,言说林家既然救了它,它就该还林家累世富贵,于是引着林老太爷迁居来南阳,又教他风俗人情与畜养豚的窍门,不出数年就让林老太爷富甲一方。攒足银钱后,豚妖又劝林老太爷将儿子送去书馆,做法令他与官家少爷结成莫逆,得到贵人举荐入仕,一步登天。”
“既如此,那豚妖为何又要谋害恩人之后的性命?”
“别急,且听我慢慢与你分解嘛!”赵婶不满孔明打断她的话头,拍拍他的肩膀续道,“林家发达后,林老太爷感念豚妖恩德,在当初救下豚妖的山上为它立了一座法坛,发下重誓世代供奉,助豚妖成仙。”时下的民间传说中,遁入畜牲道的生灵怀有原罪,即使得大机缘修出灵智仍无法洗去前世罪孽,惟有凡人积年累月的供奉方可助其躲过天劫,由妖道叩入仙门,得道成仙。
“可是,林家的后人糊涂啊!”赵婶叹息道,“前头说的那些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如今林老太爷早已作古,后人不知敬畏,竟渐渐断了豚妖的供奉,恐怕今日连那座法坛的方位都寻不着了吧!”她信誓旦旦地说几年前林夫人过世时她曾劝过林老爷一遭,谁知竟然好心做了驴肝肺,引来林老爷的一阵好骂,连豚妖都看不过眼,降下惩戒,才十几天光景就让林老爷一命呜呼了。
赵婶惋惜不已,摇了好半天的头,最后总结道:“那豚妖心地良善,本不欲多造杀孽,岂知林家后人固执至极,搭进如此多条血亲性命仍不知悔改,一错再错,愚不可及。”
“那豚妖的法坛已无处找寻,不然倒可备上三牲供奉,替林氏解去血光之灾。”孔明摆出受教的神情,也学赵婶的语气压低声线,作揖道,“婶子可识得道法高深的法师?南霜病得不轻,亮欲请道人做法,开解一二。”
“若论法力,自然首推明月观的虚空法师!”赵婶眨巴着一双硕大的牛眼,神秘兮兮道,“年前村头何家大闺女脸上长恶疮一事你可曾听闻?哎呦喂,何大郎专程去镇上请了郎中来瞧都无用呢,大郎媳妇急地险些厥倒。幸好何大郎是个会拿主意的,听我建言花五万铢请来虚空法师,两道符水下肚,立竿见影儿!如今何家大闺女脸嫩地似刚落地的娃娃一般,较长疮前判若两人!”
“这么神呐?”孔明很上路地敲边鼓。
赵婶好似自己受了表扬,看孔明的眼神和蔼地像在看自家侄子,帮他谋划道:“虚空法师是方圆百里公认的半仙,连大户都请他作法,故而收的供养钱较别处要贵些,也是物有所值。可惜你家不宽裕,南霜只是个丫鬟,到底不值当为她花费太多。你若是舍不得钱,也可礼请虚空法师的徒弟做法,他的大徒弟玄诚道人尽得虚空法师真传,道法亦是精通,可惜修行年岁有限,功力难免欠缺一二。”赵婶不知从哪里听说黄承彦与虚空法师交好,建议孔明托黄承彦牵线引荐。
孔明点着头将她送出门外:“多谢婶子,孔明感激不尽!今日已晚,明日一早亮便请虚空法师来替南霜作法。家弟与林家小姐早有婚约,也需劳烦法师赐下几道护身符,免得为豚妖的怨气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