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先生怪问道:“潘氏拘于内宅,于中监军之预谋并无助益,反易坏事,何必令其知晓?”
“可是谋反祸及全族,一旦事败,妻、子皆连坐。潘氏事前一无所知,事后却需与丈夫共同承担罪名,先生不觉得不公平吗?”
水镜先生摇头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宿命也。”
连饱读诗书的水镜先生也认为女子没有知情权,三国女人的地位可见一斑。公主掌权史无前例,别看眼下新野政坛风平浪静,如邵阐之类的名士碍于权势暂时隐忍,一旦我行差踏错,攻歼弹劾立马就会蜂拥而来,将我打回原形。
哪怕是素来以开明豁达著称的水镜先生也不赞成我插手政事。他虽未当众表态,但却写长信给刘曦,详述邵阐死谏一事,并列举女子干政的弊端,说我“虽贵为公主,但着眼于内宅家宴,格局狭隘,难脱女子通病。”这也是为什么我更愿意亲近郭嘉的原因。
“历史上的水镜可是一个好好先生,遇事必说好,如今却被你逼到打小报告的地步,可见真的是被触及到了底线。”人逢喜事精神爽,刘曦刚刚与伊籍通力合作拿下江夏,又借江夏之力攻破襄阳俘虏刘琮,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愉悦欢快的气氛,“你别理水镜,他年纪大了思维僵化,不比年轻人容易接受新事物。我这几天在襄阳收了马良马谡、习祯习温等人,全都是新鲜出炉的小鲜肉,面嫩脸皮薄,一逗就脸红,比水镜好相处多了。到时候随便给你两个当从官,绝对乖乖哒!”
……我谢过他的好意。
襄阳远在千里之外,马、习兄弟再好,也远水解不了近渴。水镜邵阐的偏见,还是得靠我自己去纠正。
荷宴后三日,守城将军秦樊来报,城门外有一队兵士来访,为首者面黑彪壮,手持大刀,杀气腾腾。
“来者自称邢豪,乃盛阳郡守邢聚之子,欲入新野面献食邑税赋。”水镜屏退左右,考校我道,“公主以为如何?邢豪此行果真为食邑而来,抑或另有玄机?”
我跟上他的思路:“先生认为邢豪可能与中监军里应外合,假途灭虢?”
“然也。”水镜先生点头道,“王爷大获全胜的捷报将将回传,新野郡内军士欢腾,守备松懈。中监军若欲谋反,今明两日便是最佳时机,否则待王爷腾出兵力回顾新野,悔之晚矣。”
水镜先生分析地头头是道:“然老夫听闻邢聚正直刚毅,恪尽职守,多年来从未间断向公主献贡,直至公主随王爷离开许都,渺无音讯方才作罢。倘若邢豪并无异心,而公主贸然加以怀疑,将其挡在城外,则有失公义,恐令忠义之士寒心。
挡与不挡各有利弊,究竟如何抉择,只看我如何判断邢豪的动机。盛阳郡位于大汉腹地,如今属于曹操的领土,追随邢豪而来的百余兵士身上还穿着曹军兵服……
水镜先生看向我,讨要主意道:“邢小将军远道而来,已在城门外等候多时,是否放行,还请公主早做决定。”
第42章 亲迎
朗朗晴空,烈日高悬。古旧的城墙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我站在庇荫处,目视城门校尉将大门缓缓打开。
手中刀剑□□紧握,戟枪林立,城门屯兵夹道列队,满城军士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剑拔弩张的屏息中,邵阐鼻子里不合时宜的冷哼远远传来:“公主好胆色!邢豪强挚威猛,膂力过人,手起刀落轻易便可取敌首级,公主竟不惧杀气冲撞乎?”
“先生不俱,我便不惧。”我心中一荡,竟然从这画风诡异的冷嘲热讽中听出了关心,顿时觉得吹胡子瞪眼的邵阐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
邵阐虽然倔强固执,但既然能让刘备发出“柴颂、邵阐得一人可安天下”的感叹,自然不可能是胸无点墨的草包。即使对中监军的密谋筹划毫不知情,他也认为邵阐此行敌友未明,我贸然决定出城迎接有失考量。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约是自以为感觉到了智商上的优势,他嘲讽全开,态度冷傲,“哦,老夫忘了,公主并非君子。女子行事素来思虑不周,顾首不顾尾。”
……老先生,您心中英明神武的平安王大人芯子里也是个女人。等见了刘曦,我一定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达给她,我想她会很乐意帮你治疗一下您病入膏肓的直男癌晚期。
“先生慎言!”我瞥了邵阐一眼,提醒道,“先生不久前才立誓‘不置一词、不进一言、不发一语’,还望信守承诺,有始有终,切莫食言而肥,惹人耻笑。”
“你!”邵阐怒极拂袖,但碍于形势,终究没有不管不顾地扭头离开。
很好!
郭嘉果然手段高超,经过这段时间明里暗里的劝说□□,邵阐好歹学会了顾全大局,暂时按捺住了怒火,没有当场跟我撕破脸。其实撇开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脾气,邵老先生办事勤勉,为官清正,对汉室的忠心天地可鉴。哪怕不赞同我亲迎邵阐的莽撞,他也没有弃我不顾,反而甘愿以身涉险,陪我站在城门下直面可能的枪林弹雨。“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我毫不怀疑,如果邢豪倒戈相向,邵阐绝对会第一个不怕死地骂出声来,引经据典地谴责邢豪不仁不义,只因为此刻我代表的是刘曦,以及流淌在我血脉里的汉室正统。
人民内部矛盾的特点之一,便是关上门可以相互扯皮大战三百回合,强敌来袭时却必须放下陈见一致对外,坚决不做那相争的鹬蚌,令不相干的渔翁得利。
不过,封建思想的改造长路漫漫,无论是我还是刘曦,都还需继续努力。
思绪间,不知敌我的远到之客已经行至眼前,将奏记高举过顶,对我俯身下拜道:“偏将邢豪拜见公主,公主千岁!末将此行携铁钱十万铢、精缎两百匹、谷粮三百斗自盛阳跋涉而来,路途遥远,行路艰难,幸而安全到达,不辱使命!”
“将军辛苦。”我看着他大大方方地将手中半人长的大刀交给城门候,身后兵士亦主动收剑入鞘,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将手中已拽出汗的暗箭不着痕迹地撤回袖中,我和颜悦色道:“将军远道而来,沿途辛苦,不若先入驿站稍作休整,晚间我与诸位大人于公主府中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一切但听公主吩咐。”邢豪并不推辞,施礼谢过,自有负责接引的兵士出列,将其领去驿站安顿歇息。
一众守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方才的草木皆兵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滑稽可笑。
邵阐冷哼道:“瞎猫逮着死耗子,公主还是莫要沾沾自喜为好。”
我啼笑皆非:“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我的确说不出邢豪一定是为献贡而来的理由,甚至刚才他在马上瞪目打量我的一瞬间,我汗毛直竖,差点当场就要被吓地晕倒在地。但我最终还是挺过来了。那些事先埋伏在城门左右的□□手并未派上用场,邢豪无惊无险地顺利入城,我带着一干文臣武将回到公主府,精心准备晚上的接风宴。
郭嘉提醒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邢豪还需细加观察,公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多谢先生提醒,我已命人在驿站周围布下暗防,一旦发现异动,绝不轻饶。”我点头赞同,“方才书吏验看了邢豪所呈奏记,官印清晰,不似伪造,应确实出自邢聚之手。我已向邢豪示以最大的诚意,只希望他们父子二人珍惜名誉,不要令我失望。”
我原本可以强令邢豪解甲进城,但那等同于将我的不信任昭告天下,因此我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邢氏父子的品行。
邢聚字拢之,乃是前骠骑将军朱儁的表弟,光和二年被举为孝廉,之后历任巫陵县令、中郎军谋掾、河间郡丞等职,建安三年因剿匪有功,迁任盛阳郡守。他为人刚毅不阿,品行端正,正如水镜先生所言,自盛阳被充作公主食邑后从未中断献贡,并不因为我的痴傻愚钝而心生糊弄之心。虽然朝廷一直以我年幼为由“代为保管”封地收益,但有我姐姐万年公主数年来从未有过进贡的万年县作比,邢聚的耿直简直令人感动。
按照规定,外臣献贡只能在宫外交接,并不能进入内宫,因此我与邢聚从未有过一面之缘。但有一年我装疯路过北门,恰巧撞见一个内官收贡归来。当时,那位面白体胖的公公笑眯眯地从木板车上拣出一个橘子,逗我道:“公主喜酸否?此橘乃由您封地属官邢聚进贡入宫,公主尝一口可好?”
我呵呵一笑,极其不给面子地把橘子摔到地上踩了个稀巴烂,心中却记下了邢聚的名字。
汉朝公主的封地多局限于一县之地,有一种说法,认为曹操考虑到曹丕将要尚主,方才将偌大的盛阳郡划归我所有,这完全是无稽之谈。盛阳土地荒芜,经济落后,若说曹操将它看在眼里,也太小瞧了这位枭雄权臣的眼界。我能得到盛阳,其实完全得益于小天子刘协的拳拳爱护。刘协曾有言:“盛阳天真烂漫,单纯无邪,可惜身逢乱世,如羊入虎口,日后恐怕生计艰难。”他视曹家为龙潭虎穴,时常自责害我身陷囹圄,因此费尽周折升县为郡,只求曹丕看在我嫁妆丰厚的份上宽容以待,曹操只是顺水推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