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离开新野三日后,我接到林月洁的拜帖,侍女春香不知得了她什么好处,极力劝说我见一见这位昔日的“故交”:“诸葛夫人刚从江东归来,为公主带来满满两箱地方特产,婢子偷偷瞧了瞧,那木箱可沉了,估计里头有……”
“跪下!”未等她把话说完,我手中的茶盏就已经重重地磕在了桌上。
我治下一向宽和,自认并未染上时人视下仆为畜生的恶习。但在其位谋其政,一个小小的婢女竟然敢擅自替我接受礼物,还丝毫没有已经越权的自觉,真是死一百次都够了:“你自去找护院领十五大板,罚俸三月,然后回房中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的错处什么时候来找我回话。若是过了一月还想不明白,以后便不需再留在我身边伺候了,我把你的卖身契赏还给你,你出去自寻出路吧!”
“公主,公主您饶了我这回,公主!”春香不曾料到素来性格绵软的我发起脾气来竟也如此厉害,扯住我的裙角又是哭又是求,叫声惨烈如魔音穿脑。她和夏凉、秋爽、冬暖四个都是接我来新野前刘曦从市集上仓促买来的,虽然为了确保安全事先调查过身家背景,但秉性能力都没有时间仔细考查,结果除了稳重内敛的秋爽,其余的三个我都不太满意。
恰好秋爽被我派去安排七日后的赏花宴,夏凉和冬暖一个胆小一个呆蠢,竟然全都缩在角落里冷眼旁观,既不替春香求情也不劝我平息怒火,简直不知所谓。
我搬入这座公主府不过月余,所有仆从下人都是临时拼凑,府中护院原本是刘曦军中的一个百户,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屈尊来客串一段时间。据说他力大无穷,曾经在去年冬天的对曹大战中一棍子敲死两个曹兵,倘若由他掌棍,十五个板子打下去,春香最少也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春香显然也想地明白,因此求饶地愈加恳切,但我不能心软。除了自以为灵巧能干的春香,近日里我还发现负责府中采买的刘管事将五十铢的琼浆记价八十,在庖厨做饭的张娘子把整只羊腿偷拿回家,后院洒扫的粗使丫头大着嗓门同乡邻碎嘴石广元负荆请罪的轶事……若非我在郭嘉和水镜先生的联合教导下心眼和观察力与日俱增,恐怕我还不能发现自己府中竟然藏着如此多的刁奴。
想要肃清家风,我就得杀了春香这只鸡给刘管事这些猴子们看。
“夏凉和冬暖把春香拖下去,拿帕子把她的嘴堵上。”凄厉的求饶声中,我听到自己平静地说,“如果再让我听到她的叫声,你们俩也连坐,陪着她一起吃板子吧!”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既然都是懂得看人眼色的聪明人,我就把我的态度摆地更明白一些,从此之后我的公主府中只有一条准则:谁让我不痛快,我赏谁屁股开花。
耳边刺耳的魔音,终于停了。
第40章 圣莲
林月洁进屋的时候,春香已经被拖了出去。她方才的哭叫如此响亮,一直候在偏厅的林月洁不可能没有听到,但她很识时务地装作不知,极其自然地向我俯身施礼:“民妇林氏拜见公主,相别数月,幸见公主安好。”
没有提及那些千岁万岁的祝词,只说许久不见,显然是想跟我叙一叙旧日里的交情。
可我跟她哪里有旧情可以叙!论公,她挤兑地我家酒铺差点倒闭,令我险些失业流落街头;论私,她的乳母刘氏见死不救,害得孔明的假身暴尸街头任人指点。我原本以为她今后跟着诸葛均在江东发展,自此与我再无交集,谁知竟会被她杀个回马枪,厚颜无耻地贴上来登门拜访。
不过,林月洁总算不是太蠢,身后站着的仆妇已经换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并非那个我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刘氏。
大约是早有准备,未等我出言相询,林月洁便主动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新近提上来的仆妇尤氏,之前的刘氏心术不正,我已命人将其乱棍打死,还望公主念在她年老识浅的份上,莫要为她气坏身子。”
她义正辞严地列举了刘氏的三大罪状:遇草庐大火却见死不救,此罪一也;得知孔明死讯却不欺瞒不报,将她和诸葛均蒙在鼓里,此罪二也;有眼无珠目中无人,屡次冲撞公主而不知悔改,此罪三也。如此“罪大恶极、奴大欺主”的刁奴,自然不可姑息,“决不可再留存于世。”
……寥寥数语便将所有罪过全都推给了刘氏,而林月洁最大的错误不过是太信任乳母,以至于受其蒙蔽。
我忽然觉得古人轻贱商户的做法还是有些道理的,商人重利轻别离,即使是朝夕相对的乳母,林月洁也可轻易舍弃,细思之下令人心寒。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氏虽为可恨之人,但也有可怜之处。
当然,刘氏的生死与我并无关系。
我抛开无谓的思绪,问向林月洁道:“听闻你们夫妻二人去岁腊月便去了江东,预备在孙权治下出仕,不知如今造访新野,有何贵干?”自我接下新野细务,刘曦便开放了他经营多年的耳目与我共享。我这才知道原来遍布各地的无名茶肆实际是刘曦的产业,而那些深受茶客欢迎、千人千面的“江湖百晓生”则是刘曦耗费巨大精力培养的舆论引导人。他们通过说书这种群众喜闻乐见的活动,潜移默化地将刘曦对时事的看法传达给普通民众。盛阳公主和平安王能在官方发出讣告后多年仍然人气不减,其实也是拜百晓生们的刻意引导所赐。在民间,哪怕是三岁稚童也能说上一段“平安王偷逃出许都,盛阳公主随兄奔千里”的故事,没有人真的相信我们已经病死于深宫之中。
有一个如此庞大的消息网作为后盾,两日前“诸葛军师的弟弟诸葛均”一入新野我便得到了消息。根据密报,诸葛均在城南的武鹏巷租赁了一个二进的宅院,命下人扫洒清洁,似乎是有长住的打算。负责收集消息的细作在报告的最后特别加了备注,提醒我“诸葛子衡从江东而来,且交好诸葛瑾,值此非常时期,谨防有诈”。但我觉得,孙权虽然不见得是条从不搞阴谋诡计的好汉,但应该也不至于因为忌惮刘曦,就派一个与我有旧的部下来新野当间谍。林月洁的人品我不放心,诸葛均却素来品性良好,并不是会拿旧情来做筹码的人。
不过,林月洁并不知晓我早已掌握了她和诸葛均的行踪,自作聪明地表示自己昨夜才到达新野,今日来不及休息整顿,便迫不及待地来拜访我这个极其重要的“旧友”。她状似无意地掂了掂肚子,笑着回话道:“先前夫君携我前往江东只为拜见长兄,仅叙亲缘,未论其他,出仕一说完全是子虚乌有,公主千万莫要偏听偏信,误会我和子衡。孙仲谋虽然据有江东,但智力不侔,只能限江自保,怎及平安王英明果决,绝非可成大业之人。”竟是全盘推翻了之前亲近东吴的行为,表态要来新野出仕。
我清楚记得她以前曾对孔明说过“孙将军承父兄之志,仁义多断,师友忠贤,乃当世之俊杰也。子衡若任职江东,上有主公知人善用,下有亲兄中司马支持,定可脱颖而出,前途无量。”,只觉这女人能言巧辩,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林月洁见我不搭话,丝毫不见恼意,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进一步解释道:“子衡他自幼随次兄在隆中长大,手足情深,以后自是要同孔明兄共进退的。平安王乃先帝亲子,德才兼备,宅心仁厚,民妇只求夫君能在王爷麾下任一秩俸五六百石的小官,为光复汉室略尽绵力,便与有荣焉了。”
倒是真敢说!中散大夫秩俸六百石,尚书仆射秩俸五百石,这辈子刘备到死也就混到一个豫州牧,秩俸大约也就只有六七百石,而且有名无实,恐怕刘备从未领到过。林月洁开口便是秩俸五六百石的“小官”,不知该夸她有志气还是该骂她眼高手低。
最重要的是,既然之前与孔明相看两厌,你倒是硬气到底啊,看人有要发达的迹象就回来抱大腿是个什么意思?再说,诸葛瑾在江东好歹还有个中司马的官衔,虽然并非高位,但经营多年,深得孙权信任;而孔明名为军师,但资历不足,刘曦帐下军师幕僚不知凡几,他不过其中之一,未见得有多少话语权。
其实刘曦正值用人之际,求贤若渴,正巴不得八方贤才来投。但诸葛均本人尚未有任何表示,林月洁就先跳将出来替他走裙带关系,难免令人心生荒缪之感。以诸葛均之才,明明可以走正门光明正大地出仕,何苦要走后门惹人非议?
我不想接林月洁的话讨论诸葛均的官职,只能把注意力投注到她明显隆起的肚子上,转移话题道:“你这是有几个月了?”
不同于后世孕妇的谨慎,古代妇女生产虽然死亡率极高但并没有多少人当回事,丈夫们该睡美妾睡美妾该不在家还是不在家,林月洁更是揣着头胎跟着诸葛均一路舟车劳顿,从江东不远万里颠簸回了新野。除了脸上隐约冒出的几颗雀斑外,林月洁的状态十分良好:“刚满五月,劳烦公主垂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