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除夕夜的事,我已经两月避见孔明。方才在席上遇见,也故意夹坐在人群中,不令他寻到单独谈话的契机。这样的行为有些幼稚,可我胸中就是堵着一股怨气,催促着我不给他好脸色看,伤人害己。
也许我脸上的神色太过纠结,令黄月英产生了歧义,她难得地解释了一下:“并非信物,只是孔明幼年戏作。我后日回门后便要随夫君远赴汀州上任,途中搬物多有不便,还是将它物归原主为佳。”
她的语气很坦荡,但我却心有戚戚然。若真的坦荡,一纸旧画而已,或烧或卖,哪怕压在箱底带走,又能占多少地方?只是这样的话对上黄月英强掩痛楚的双眸,终究无法脱口。
汀州位处荆襄之西,虽然与南阳一样属于刘表辖区,可是已经与刘璋地界接壤,二者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三国交通不便,黄月英此去若无意外,极有可能与孔明老死不相往来。她不愿当面辞别,必是已经彻底死心。
可我也不愿面对孔明:“夫人何不亲自递交?总是相识一场,将来山高水远,相见无期。”
黄月英微微叹息,目露惆怅:“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惜别无益,不如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
悲伤在室内流淌,相识数载,以黄月英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我对孔明的情思。站在情敌的立场上,我不知该如何劝慰,踌躇半晌,终是接过画轴:“夫人放心,南霜一定将它交到先生手上。”
黄月英似还有言,但嘴微动了动,最终还是囫囵个儿咽了回去。
两天后,我在酒铺逮住来打酒的奉茶,托他将画带回草庐去,仍旧不愿见孔明。
奉茶一脸茫然:“你跟先生到底在呕什么闲气?这几日先生好生奇怪,你又闭口不言,不知在打什么哑谜。”
自吃了几次闭门羹后,孔明终于明白了我的决心,再没有登过门,只是隔三差五地使唤奉茶送些玩意儿来,有时是一轮风车,有时是几颗糖果,甚至连一只草编的蚂蚱,也兴师动众地让奉茶来回奔波十几里,令奉茶叫苦不迭。孔明的本意,大概是想哄我消气,可是我收到那些与三岁儿童一模一样的礼物,心中越发苦涩。他若真有心求娶,就该寻自家长辈三媒九聘,送这些玩意儿来算什么?即使我不似土著女子那般看中名节,也不愿平白惹来私相授受的骂名。
阿香的评价十分中肯:“咱们这样的贱役,没有不得抛头露面的说法,也难免与外男共处一室。平常收个把东西无甚要紧,但如孔明先生这般……总是不妥。”奉茶虽然送地隐秘,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酒铺中人多眼杂,总有一两个明眼人心知肚明。别的不说,自奉茶来过几回后,何大诚就越发看我不顺眼,有一回还差点指着鼻子骂我不检点。
我郁闷道:“我什么都没收,全退回去了,也明言令奉茶不要再来酒铺。他不听,我能如何?”
孔明并非不懂礼数之人,他如此作为,除了不尊重我之外别无他解。听闻风车之类的小恩小惠乃是时下才子送歌姬婢女最时兴的礼物,即使是当初爱得发狂时,这样的做法也已经超出了我的底线。何况是如今这般爱已蹉跎?
我仿佛是新认识了一个孔明一般,几乎怀疑之前关于他的一切美好都是自己的凭空臆测了。好在几番拒绝之后,孔明再没送东西上门讨嫌,可他再次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对我不闻不问起来。
我已经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有像掌柜这样的厚道人才愿意时不时地再帮孔明说几句好话:“先生既送东西来,就是记着你。你孤身在外,花期不再,若能成为先生的妾侍,也算得一桩良缘。”
何大诚鼻子里直哼哼:“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当,非要上赶着去当小老婆吗?”
掌柜娘子斜他一眼:“你懂什么!诸葛家祖上是做大官的,诸葛先生又有才名,指不定何时就会飞黄腾达。如今他家中没有正妻,南霜跟了他,将来主母进门,少不得要顾念贫贱之时的伺候之功。倘若有幸生下长子,那就更了不得了!”
“哼,说到底,还不是半个奴才,任人作践!”何大诚啐了口唾沫儿,满脸鄙视。他自上回自作主张游说来几个商户支援掌柜之后,口舌功夫见长,说话日渐犀利。掌柜娘子毫不示弱,立刻反唇相讥,两人战作一团。
“其实,关键还得看主母的为人。”阿香垂下眼,几乎不敢看我,“我听闻,前两日郭大仙为诸葛先生算了一卦,说他将来的妻子必然家财万贯,旺夫兴子,唯有一样不足——不够贤良大肚。想来,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恐怕不大容易。”
郭大仙鲜少作令顾客不快的预言,这次一反常态,倒显得异常可信。不过,反正我不会去做孔明的妾侍,这一卦卜地准或不准,又与我何干?
第25章 贵客
迎春花开的时候,阿香告诉我有一名贵客来酒铺寻我。
“是何人?”我诧异不已。我来南阳的日子虽然不短,可因为不善交际,总共也没认得几人,权贵更是寥寥无几。
阿香歪着头努力形容:“他未报名姓,只说是故友,带着两个小厮,衣着十分考究。”想了想,又猜测,“他身着夏衣,看上去十分清凉,莫不是刚从南方来?”
可我没有南方来的故交。
洗净了手上的酒糟迎出门来,只见一个矮胖的男子闲闲地斜倚在槐树上,软骨虫一般没个正形,身后两个男仆身姿异常挺拔,轻而易举就将他衬托成了渣。
“哟,南霜,别来无恙!”石广元“唰”一声推开折扇,数月不见,还是往常那副充满了逗比气息的二货模样,讨嫌讨地一如既往。
我怔了怔,好险才安抚住额角乱跳的青筋,上前行了礼。
“你这酒铺真不错,生意兴隆哇!”他十分自来熟地摸摸桌子敲敲椅子,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你一月能赚?报酬想必十分丰厚吧?”
……这关你什么事!
我猜不透他来酒铺干什么,但有很强烈的预感不会是好事。孔明曾经说过,跟石广元说话不能太拐弯抹角,不然他会选择性耳聋,参考他一贯的品行,我深以为然:“你今日来有何贵干?”气温尚未回暖,他就已经把夏令短袍套上了身,颜色还特别醒目,无时无刻不挑战着我脆弱的神经。
在三国哪有男人穿绿色的,又不是审美多元化的二十一世纪!
石广元毫不在意,兴冲冲地前后旋转,欢快地展示他美丽的新衣:“这是我家绣娘刚制的,天下只此一件,你看如何,可是十分好看?”
他这是神经病了吧?我同情地瞄了瞄他的脑袋,努力克制自己别跟个病人过不去,违心道:“还行吧,比较,特别……呵呵,你开心就好。”
石广元不满意,打破沙锅问到底:“特别算好看还是不好看?”
“呃。”我噎住,“不……”石广元耷拉下脑袋,像只被戳破了的气球,可怜兮兮的,“……好看。”
“真的?你当真觉得好看?”二货青年满血复活。
我无语,就当哄哈士奇玩:“好看,很好看。”
“嘢!”石广元一阵欢呼,跳跃着抱住其中一个小厮的脖子,拼命摇,“你听到了吧听到了吧?南霜说这衣裳好看,还不快帮本少爷脱下来!xx!太丢人了,少爷我长这么大没这么丢人过,都丢到姥姥家了!对,我在街上晃荡了那么大一圈,姥姥她老人家定然已经知道了!”
怎么回事?画风转的太快我适应不了,只见石广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耳房,片刻之间就将正在里间煮酒的掌柜赶了出来。
迎上我疑惑的目光,掌柜好脾气地耸耸肩,同样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石先生说他要借屋子换衣裳。”
这是堂而皇之地强占民居啊!我与掌柜面面相觑。
“二位务怪。”石广元的小厮叹口气,认命地来帮主子收拾烂摊子,为我们答疑解惑,“我家先生得罪了诸葛先生,诸葛先生让他穿着绿衣游街,需得南霜小姐一句赞美才可脱下。”所以才出现了刚才匪夷所思的一幕。
我无语道:“广元先生怎么得罪诸葛先生了?”以至于被整的这样惨。
“在下不知,先生并未提及。”家丑不可外扬,小厮伺候傻缺主子数年,早就学会了替石广元遮掩,很有职业道德地守口如瓶。不过,小小给个提示无损于他的忠诚:“小的猜测此事大约与奉茶有关。我和先生从草庐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奉茶被罚站了墙角,头上顶着老大一只鱼缸,惨不忍睹。”
三国体罚合法,为奉茶点个蜡。
石广元来地太高调,不少酒客被他的绿衣裳摄住了心神,各个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恨不得直接冲入耳房抢得第一手信息好回去向亲朋好友爆料。——但凡能以石广元为主角的,都是极其挑战正常人接受能力的大事件,这一点只要在南阳呆过一段时间的都知道。
从打扮上看已经恢复正常的石广元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影响力,走出耳房时看到数十双炯炯有神的明亮双眼时还颇为疑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