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之意,染尽眉梢眼角。
“阿绍年幼,无论孙权是承业还是佐业,他日他又怎会再还政归军?而你若为孙权……”
“周公瑾!”李睦唇角抿一抿,原本还不知该怎样安抚他,却被他一句两句说得心口好像堵了一大团棉花,软绵绵地浑不着力,却将她的呼吸堵得严实。用力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你还要我冒认孙权?”
周瑜一句话被她打断,语声一滞,就发现她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
只是,那火灼般的鸩毒似乎还停留在胸腹之间,仿佛生生吞下一把看不见的火,只在他胸膛里熊熊燃烧,几乎要把他一身筋骨血肉都烧成灰烬。那没说完的话,就像是骨鲠在喉,不吐尽了,刺痛带血。
“你若不愿再忧心那些税粮上计,我可为你寻主簿文书,佐丞之士,你只需以孙权之名,保阿绍子承父业……”
李睦听他事事想尽,说得行云流水,成竹在胸,心里也有股火气拱上来,眉梢一扬,嘴角勾出一抹冷然讽色:“你的意思,是让我做个傀儡,替孙绍挡箭?”
“我绝非此意!”许是李睦的神情也吓人,又许是她语气里的嘲讽太过明显,周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方才那流畅的语速一下子卡住,心中明明有千般说法可以说,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从来就不曾小看李睦。从寿春初识起,这个神采飞扬的女子谋断果决,行事利落,明明谨慎惜命,却又大胆强横得绝不逊于沙场男儿。若非如此,他也决不至于生出这个看似荒唐的念头来。
若孙权也有她骨子里的强悍骁厉,便不会将好不容易收入囊中的南郡让于刘备!
若她是孙权,哪怕同样忌惮他军望无加,也不会将用这种手段牵制于他。多半是将他调离南郡,赶往豫章边境之处,征伐交州。
当初他明知孙权对他心存防备时,其实已然做好了益州归来,就会立即被派往交州的准备……却不想终等来的却是一剂汤药。
既然能再来一次,他又怎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孙权将江东六郡的基业拱手送人!
缓缓阖目,再长长呼出一口气,周瑜慢慢扶住李睦的肩膀,语速也跟着慢下来:“你若为孙权,必不负伯符此生之志……”
李睦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仰头迎着他的目光,墨玉似的一双眼眸仿似幽深古井,映出她的脸庞,看不出远近。
“周公瑾,我若为孙权,你还要如何为我猎雁,行纳采之礼?”她若为孙权,又当如何再嫁周瑜为妻?周瑜要她再为孙权,这纳采之雁,又要送给谁去?
猎雁为礼,定为姻约。他已想好了回城之后就邀上孙策去北门外的芦苇丛里探摸一圈,寻足十二只南下的冬雁,凑为六对,快马加鞭,亲自送到太史慈面前。
也想好了一进城就要与族叔送一封书信,请其立即动身,出面亲访太史慈。
更想好了舒县的大宅久无人居,要令人好好打理一番,宅后的院子里还要再添几株桂花树,在树下埋下几瓮好酒。记得她在范须的酒宴上说过,心馋桂花酿酒……
却不知桃花是否也能酿,否则只有桂树,一年之中花开一季,其余时间,未免寂寞。不若再栽上几株桃花,花期相邻。
周瑜的目光一点一点柔软下来,这些思量,这些盘算,是他在繁忙军务之余最大的乐趣,常常想一想,就能不自觉地笑出来,更是期待李睦看到满院子的桂树桃花时,会露出怎么样的笑容来。
而如今……
“算术也好,军械也罢,我可以都教了阿绍……你若觉得孙氏一族之中,孙策之后再无人能继,不妨自领印绶,做个统军的摄政王,他日阿绍长成,再归政还权就是。也同样不负孙策之志……”李睦咬着牙咬着唇给他出主意。然而这个主意一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好。自古摄政王有几人能得了好下场又留下好名声的,周瑜异姓辅政,又是幼主,做得再好,大权独揽,怕是也难免被人比作曹操。
牙根咬得发酸,只觉得肩膀上周瑜的手轻轻捏了一捏:“阿睦……我……”
李睦抿住唇,梗着脖子只等他解释,等他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可那生死之轮转,倒换之场景,那一碗汤药,一剂鸩毒,又如何能对人言?更何况,一生两世,恍若妖术,疯言妄语,荒唐之极,骇人之极!
即使是面对李睦,他也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口,谁能信如今那个躺在病榻上寸步难行的少年他日羽翼丰实之后,会不容他到如此境地!
若李睦不为孙权……她为孙权带来的战功与名望,军中将领,麾下谋臣,又有谁还会属意孙翊继承孙策之位?
若孙权还是孙权,他可以保其平安一世,富贵安然,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行覆辙,以举兵之威,辅他再继孙策之位!
☆、第八十三章
但孙绍才过垂髫之年……纵然周瑜如李睦所言,为他掌权统军,稳住江东局势。一旦孙贲趁隙发难,亦或是曹操压境,刘备虎视,他领军出征之后,又有何人能护住这个六岁的孩童,不为人算计,不为人刺杀,不为人挑唆,不为人祸害?
孙贲为叔,孙绍为侄,叔侄相争,何异于萧蔷之乱?
周瑜心乱如麻,一时觉得若不是他当初一念,要李睦在下邳冒认孙权,今日以孙权病弱为借口,他另辅孙绍,或也可行。可转瞬之间一念回转,又想到若非李睦的冒认,孙权没有如今的名望军功,却也不会在宣城之战中受此重伤,又何来今日的病弱?照样,还是能与孙绍一争。
千般筹谋在此时全无用处,这就像是一个永世无解的圆环,兜兜转转,又到原地。
“阿睦……”周瑜从来没有一次定计论谋像如今这般为难,进退维谷,仿佛真有天命在其中牵扯,非人力所能决断。几多思虑在脑海中一瞬而过,他长长再叹一口气,长长向李睦躬身一揖:“烦你费心护阿绍长成,待他能临阵决断,遇事知机,瑜必负荆登门,求娶太史长女,以余生而偿。若背此诺,他日必万箭……”
“周瑜!”李睦咬着牙瞪眼看他,眼眶发涩,指尖都在发颤,“阿绍今年才六岁,何时方算长成?十年?还是要待他二十及冠,三十而立?”
“我不是软性可欺之人,做不来曹操手里的汉献帝,更做不来握重权而不越雷池的曹孟德!你若要我为孙权,替孙策守住这六郡之地,他日我便偷梁换柱,养废了孙绍,再把这片孙氏基业留给我自己的儿子!”
李睦也是豁出去了,她不知道周瑜发的什么疯定要她冒认孙权。原来心里的歉疚,惶然在他坚定地认死理般不可动摇的眼神里统统变成了心底的火,烧得她头脑发热,额角眉心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生痛,肩骨疼,颈骨疼,浑身都疼,刚刚喝下去的两口冷粥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胃里隐隐作痛,浑身都在发抖。
不想周瑜闻言忽地一愣,脱口而出:“我周氏子弟若要建立一番功业,或疆场拼杀,或帐中献谋,无需倚靠家中之势!”
“周瑜你不要脸!”李睦被他气得实在站不住了,扶着军案就地往地上一坐,蜷起双腿捂住仿若火灼般的胃,一面又狠狠将案几上她刚刚收拾好的竹简呼啦一下尽数又扫落到地上。
其中一卷正好落在周瑜足前,字迹端逸,却又有数道圈划更改之处,正是他写给族叔,请其北上向太史慈求姻的那一卷改了又改,还未及誊写的笔稿。
“阿睦……”
竹简飞落的时候,李睦侧了侧头,瞥到那厚重的竹简朝着周瑜的脚面砸过去,下意识就伸手拦了一拦。不想气力不支之下反应慢了大半拍,才抬起手来,竹简已然落了地,好在没有落在周瑜脚上。
然而她这一侧头,眼角的余光也正好就瞥到上面的“叔父尊鉴”几个字。
“现如今,还要此物做什么?”李睦讽然一笑,“不敢劳烦令叔白走一趟,来回奔波,都免了吧。”
周瑜薄唇紧抿,见李睦拿了那竹简就要扔进火盆,连忙上前去抢:“阿睦!以你如今的威望,孙权足可继承六郡,他……又怎能容得下你我!”
李睦冷笑一声:“我换回女子装束,光明正大嫁你为妻,他还能与一个妇人计较斗气,假公济私么?”
周瑜惨然一笑:“如今寻阳兵马是进是退,只凭我一句话而定。吴郡固然还有几位昔日追随乌程侯的老将,但其麾下兵士却多是我随伯符四方征讨时新投于军中。即便只论原来的孙氏部曲,经过当年丹阳当渚鏖战数月,至少半数也会听我号令。吴郡的印绶固然是交到他手中,军权却尽在我手,即使他要收回去,我若执意驻军寻阳,只需说一鼓作气攻下江夏,以祭奠伯符亡魂,告慰乌程侯之灵,他纵然反对,我点将台上一旦击鼓升帐,将士军马,必然一人不少!”
“如此……一旦战事稍定,局势稍稳,岂不同范蠡寄书,韩信临刑?”
终究……还是要说出来……
周瑜胸膛起伏,仿佛又看到那药使恭恭敬敬地端来药碗,又奉上笔墨和素白的细绢,请他“留下手书,以告慰家人”时的情形。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发白,语声顿了一顿,咬了牙又说一遍:“他岂能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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