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趾高气昂,洋洋得意,还嘲笑她思虑不周!
李睦这一副解了气的模样半点都没遮掩的意思,明晃晃地就摆给他看,周瑜又岂会看不出来。不禁摇头失笑,干脆双手平举,向她长长一礼:“是瑜失仪在前,言语冒犯。然大战将至,正值用人之际,还望权公子宽宥,先记下这军仗之责,许我戴罪立功。”
听他说得认真又无奈,李睦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周瑜一揖到底,直起身来,眼中也是难掩笑意,便跟着一同笑起来。
巍巍城廓,森森军容,上万兵士将领一同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并肩立于高处,一个英风俊朗,一个清秀灵黠,一样的身姿笔挺,面对万军压城,笑声朗朗,清清冽冽。
风声烈烈,将两人的衣襟发丝一同扬起,炽烈的骄阳当空,在两人身上洒下一片令人炫目的金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城下张飞搭起一只手掌在眉间,听不到内容,仰头却能看见城墙上这两个人说笑坦然,仿似全没听出来他方才的话外之音,然而他心里却很清楚——刘备的离间之计被人看破了!不禁长叹一口气,勒马而回。
看着张飞单人匹马徐徐走回阵中的身影,李睦突然有了个念头,敛了笑问周瑜:“城墙上的强弩射程有多远?”
周瑜看了她一眼,立刻猜到她的意图,不禁摇头:“不可能。守城弩射程虽有三百步之远,但需多人合力以绞盘操控,因此弩臂上并无寻常弓弩用来对准的望山。城头设弩,只在敌军兵马压城时取其威慑之效,多弩齐发,以长远的射程和箭矢上携带的巨大下坠劲力而乱其阵脚。就算极其了多名精锐弓手,也不可能以此弩单射一人一马。”
谁说不可能?
李睦下意识飞快地默算,三百步射程,按这个时代的换算,一步在一米以上,便是将近四百米的射程,那在折算回去,就差不多是一里。这下坯城墙约莫三层楼的样子,那就是十多米,若是以仰角射出,理论上讲,只要算准了仰角的角度,和提前获悉刘备的军帐位置及高度,只需套一个简单的物理上抛运动计算公式,她甚至射中刘备的中军大旗!
想到这里,李睦兴奋起来,一时间竟仿佛忘记了小腹的不适,额角的抽痛仿佛也一下子消失了。
她眯着眼踮起脚,穷尽目力往城下刘备的军队里望去,一面问周瑜:“你可有办法探知刘备旌旗的方向?或者,他这么大张旗鼓,总不会和我们之前连夜行军似的,连军帐也没有?”
就算其中风力及距离的预估有所偏差,射不到人,偌大的中军帐还是可以的。
周瑜看着这跃跃欲试的小女子,不由好笑,却不愿直言扫了她的兴致,只话锋一转:“要挫其锐气,既不必诈降,也不用射旌旗军帐这般麻烦,只要诱他出兵攻城,设下伏兵,刘备军中原本就无战备之心,只需一败,军心自溃。”
“知你不信我,你敢不敢与我定下赌约!”李睦目光一闪,伸出手臂,掌心朝外一举,学着古人定诺时击掌为誓的模样,朝周瑜抬了抬下巴,唇角一勾。
一副寻衅的口气倒和方才张飞在城下约战有几分相似,周瑜顿时哭笑不得:“何必……”
“又不是立军令状,怕什么!诱敌也好,伏兵也罢,我都依你所言行事。何不让我试一试?”李睦眼中的光芒,仿佛比阳光还亮。
面容清丽的女子豪情万丈,说的是当世闻所未闻的惊骇之言,令人不禁笑她一声痴人妄想。可雨夜盗玺,半夜闯门,冒认孙权,劝降祖郎,又有哪一件不是惊人之举?哪一件不出人意料,惊世骇俗?
周瑜徐徐扬眉,朗然而笑,上前一步,温热的掌心擦过李睦微凉的指尖,相击于半空。
☆、第三十章
弓弩的射程计算并不复杂,至少,比起前世李睦做过的那些流体力学应用题要简单许多。
城墙的高度,和刘备驻军的距离,军帐的位置,旌旗的高度,都是现成的;人力驱动的绞盘绑上吊篮,装入石块,直到弓弦绷紧,强弩张满,再将石块取出,一块块称出重量相加,便是一架强弓弩箭射出的总推力;再用一副巨大的圆形图案一分为四,取其直角,再由直角往下均分,就是一把简陋却实用的环形角尺,量出仰角,三尺三寸长的弓弩在空中的运行轨迹,着力的高度,甚至着力时箭尖的冲击力,便都可以清晰计算出来。
算上这个时代计量单位换算时产生的误差,以及对空气阻力的预估和实际情况之间不可避免的偏差,只要当天不突起风雨,刘备不突然后撤,亦或是拔营而起,李睦完全有把握把最终的偏差控制在方圆一米……三尺之内。
整整一天,在和城中工匠试验了一天仰角调整后几乎指哪儿打哪儿的“绝技”,成功“消耗”掉六件干净中衣后,李睦终于在一众敬畏震服的眼神里揣着团成一大团“耗神太过,汗流浃背”的中衣,悠悠然一步一停,晃回住处。
虽然累,可看着那一群汉子从恭恭敬敬的听而不信,到不可置信的瞠目结舌,最后一个个轮番试验,无论老少无一例外激动得大呼“神迹”,李睦仿佛又回到了前一世读书时,全班唯她一人解出一道难题的那一刻——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成就感,令她连低烧都似乎缓解了几分。
至于命一队兵士在门外排排站,自己躲进工匠棚子里偷偷摸摸换中衣这种事,这种时候,她更是不会刻意去想,破坏这份难得的好心情。
然而,这份舒畅畅然却在她踏上回廊的那一刻一下子烟消云散。远远从回廊的一头,就看到她的房门敞开,里面热热闹闹……挤了三个人。
其实她的房间并不算小,比起在寿春时一张睡榻就占了大半间屋子的情况不知好了多少,只是陈家让了整个院子给她,若是会客,自有外间堂屋,摆宴设酒,足可容二十余人,而主屋之中,一面屏风将床榻隔在暗处,屏外只有矮几一张,以及坐席三面。
现在这三面坐席,周瑜在左,张辽于右,两人俱是身材高大,一左一右,将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夹在当中,还有两把开了刃的钢刀杀气腾腾地横在几上,寒光锃亮。
“这又怎么了?”李睦忽然觉得她的头疼仿佛又严重了几分,不禁用力按住额角。
她前一世大姨妈造访时头两天便会头痛得厉害,额角的血管和神经一起突突直跳,非要用力按着,闭目养神才能好些。这一世这两天来她虽然也有些头痛,可多少也和她低烧未退有些关联,并不全是这突如其来的女子初潮所致。更何况,只是隐约有些头晕脑胀,筋骨酸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周瑜见她一脸苦恼,没来由地就觉得好笑。起身给李睦让了个坐处的同时,薄削的嘴唇便不由自主地勾起来。
笑什么笑!薄唇无棱,薄情之相,眉逆心逆,注定反骨!
李睦横了他一眼,心里不住地腹诽,却又不得不承认,就算是个薄情的反贼,那周瑜也一定是最好看,最有气度的那个。
“我以为,请医一事,昨日公瑾已经与高将军说清楚了。”李睦先向那坐在中间的老者拱手作了半揖,再点点头。
那老者穿着粗布短褐,手边一个布包,一个小箱,一身药味儿和华佗身上的一模一样,不用问就知道是个行医的。只是佝偻着背,看着没华佗那般精神奕奕。李睦行揖,老者下意识就要起身还礼,然而目光落到案几上两把亮闪闪的钢刀上,一把花白胡须抖了几抖,只抖出依稀一句含糊不清的“不敢”,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别说起身,若不是这案几太矮,李睦怀疑他怕是要直接钻到案下去了。
李睦见不得这等瑟缩的模样,连带着对张辽强自带人往她房里一放也极为不满。只是刘备未退,这时候就算是真正的孙权在这里,也实在不宜多生事端。只得耐了性子,向那老者多解释一句,就要打发人走:“权身体不适,礼数不周,还望老先生见谅。只是城危兵乱,此时不便就医。”
然而,那老者闻言后如获大释的神情才刚刚摆出来,两侧肩膀上就各多了一只手。一边骨节粗大,一边五指修长,没用多少力,牢牢将他按住。
“这位小将军,”老者浑身一抖,瞄着桌案上的两把刀哭丧了脸,“老朽家中尚有老妻儿孙,求小将军救命啊……”
周瑜微微一笑,不等李睦问,只在那老者肩上轻轻拍了拍:“老先生既为医者,只管诊脉就好,瑜虽不才,但有高张二位将军武勇过人,将士用命,还远谈不上城危兵乱。老先生不必忧心。”
诊脉?李睦一皱眉:“你确定?”
怎么听着把这老大夫请来倒像是周瑜的主意?她虽然不懂中医医理,但前世冬天也看过中医开膏方吃,诊脉时好歹还是要分男左女右的。就算这大夫的本是和神医华佗差得远,一眼两眼看不出她女扮男装,可这一上脉,还不都露陷?
李睦再看一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张辽。那一张四方面孔依旧绷着,鼻梁高挺,眼窝微陷,深邃的轮廓如同一尊雕刻出来的山石玉相,只是皮肤黝黑,颌下微须,添了几分刚毅肃然之气。这位后世的五子良将,除了她刚进来时直起身子向她行了一礼之外,至此一直一言不发,令李睦全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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