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一顿,见李睦仍是不解,但显然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不由悄然一笑,续道:“精锐骑军,来去迅捷,擅奇袭冲阵而非固守城池,何不扬其所长?”
骑军?
李睦刚才登上城楼的时候,看到张辽正在城下集军,但却没看到一心要杀刘备而为吕布雪恨的高顺。她原以为是周瑜怕他复仇心切,抑或是刘备手里还有吕布的尸身令他投鼠忌器,故而特意将人调离分守其他城门了。就像他之前所说的——“城中事都烦劳高将军”。
可现在这么一说,她才突然发觉从出门到现在,似乎连昨天此起彼伏的马嘶蹄声也不曾听到。
城下的兵士一队队踏着集军的鼓点入阵,排列成一个个方队军阵,随时待命。
不同于城外刘备的兵马,这些兵士横纵队列,整整齐齐,粗粗数来最多不过三四百人,一眼望尽。
刘备兵压北门,照理说,现在他们在北门兵力应该分布最多,这里还不到五百人,其他三门的兵力就更少了,加在一起,怎么也加不到三千之数……
“你让高顺领骑兵出了城?陷阵营不都是步卒么?”看着周瑜唇边隐约的笑意,李睦骤然醒悟,“你要他们去小沛抄刘备的后路?”
因为震惊,李睦有些激动,苍白的脸颊上挣出一抹嫣红,额前碎发飞扬,竟衬得一双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平添了几分妩媚之意。
周瑜看了她一眼,笑意随着唇角一层层扩散开来:“陷阵二字,本就是冲锋奇袭之意。高顺为将,一非不善弓马,二不乏统兵之威,只吕布信而不能用而已。我令其领骑兵出袭,以攻代守,有何不可?”
“但我们本就兵力不足,要是袁术此时……”
“要是袁术此时来袭城,我便要他有来无回!”儒雅的青年笑容傲然,眼中战意凛冽,数年沙场征伐的英风气势毫不收敛地散发出来,天上地下,仿似所有光亮承于一身。
“你……你是故意的?”
什么刘备没有巢车而袁术有,什么以攻代守,分明是念着那次伏击,故意要引袁术来,然后找回场子来!
李睦倒抽了口气,没想到这看似温和谦恭的男子骨子里却比谁都好胜,一败之恨,竟是执念于此!
周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当然是故意的。
徐州淮阳之地,原本刘备,袁术和吕布互成犄角之势,格局已定,纵然时不时互相侵扰,但各人都忌惮耗损军力便宜了旁人,因而也都只是小打小闹。就连徐州在刘备隔吕布手里两番易手,袁术也只是派出斥侯探查,大军不动。
谁能想到他这次竟会为传国玉玺的失窃而大兴其兵!
袁氏的这两兄弟,袁绍无断,故不能决于曹操之前迎天子,占大义。而袁术忌能,先忌孙坚,再忌孙策。讨伐董卓时仅因孙坚连战连胜便绝其粮草,而这回他强离寿春,还将当初未及跟孙策南下的几位孙氏旧将一同带走,也不知这袁公路要忌恨到什么程度。
若知他被困下坯,兵乏将寡,还有“孙权”在此,定会亲来。
以下坯一城牵制袁术和刘备,这是他北上寿春时全没想到的绝佳境况。
祖郎已降,丹阳已平,孙策完全可以在此时提兵北上,将长江南岸的驻军尽数北推,甚至将整个徐州收归囊下!
即使不曾事先约定,他相信孙策绝不会坐失如此良机!
周瑜的目标显然不是一城一地,天下九州,仿佛一幅巨大的棋盘,落子起手,环环相扣,步步思虑。若非他主动提及袁术,怕是等到袁军打到了城门口,李睦也未必想得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然而即使她现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却又生出新的疑惑——这种大方向性的战略布局,不该是军中机密么?怎就这么告诉她了?就不怕她嘴上不牢,泄露出去,被刘备或是袁术安插在下坯的斥候探子察知?
李睦四下看看,高高的城墙,上不着天,下不接地,左右兵士俱箭上弦,刀出鞘,蓄势待发,显然不会听到他们所说的内容。
那……周瑜……这是在教她布局排兵?
李睦不禁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她一个女子,为何要学这些!
应该说,周瑜这个千古名将,文韬武略,就算要教,也不会教她这个萍水相逢,以后也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的小女子。
还是怕她这个假孙权没有基本常识,露了马脚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然而还不等她琢磨出来周瑜此举的用意,城外阵下突然响起密集的鼓声,仿若惊雷骤起,轰然震耳,夺人心魄!
☆、第二十九章
“刘备要攻城了?”
不是说没有云梯,没有巢车就不会强攻么?
李睦被鼓声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望向周瑜。但见周瑜眼中划过一丝意外,却毫不迟疑地扬手,召来传令兵,抿着唇目光盯着城下招展的旗帜。
军中阵前,旗令先行,若刘备不如他所料,准备不惜代价强攻下邳,令旗一动,就是战起。
所有人紧张起来,张辽在城下有序地指挥着兵将分守各处城楼,又连连呼喝传令兵速去其他几处城门查探,整座下邳城,仿佛一架巨大的弩机,箭上弦,弓开满,只等周瑜一声令下,便立刻化身为收割人命的利器。
李睦下意识往前一步,想要看个仔细,然而手腕一紧,被周瑜牢牢扣住,又拖了回来。
城里城外,轰然滚滚的鼓点声中,竟愈发显得的寂静,静得令人不由跟着凝神屏息,只待鼓声一停,便是一场厮杀。
然而,鼓声并没有持续多久,意料之中的喊杀声也并未出现。
城头弓满弦紧,刀枪如林,近乎诡异的静默之中,却见城下乌压压的军队左右一分,一人一骑,跃马而出。
“周瑜周公瑾在何处?可敢与俺再战一场!”黑马黑甲,遥遥望去,只见裹着马上之人也是一团乌黑,看不清长相面容,倒是声音虽然隔了那么远,还是清清楚楚,压着风声传了过来,“俺常听人言江左英豪唯周郎,早有一较之心,你敢是不敢!速速放句话来。”
江左英豪唯周郎?李睦挑了挑眉,那素有江东小霸王之称的孙策又算什么?看着张飞在护城河前扬鞭举矛,高喝挑衅,李睦尽管紧张得手心冒汗,还是忍不住朝周瑜一偏头:“这也叫离间计?难道就不知疏不间亲的道理?”
“疏不间……亲?”
周瑜当然也听出张飞言外的挑衅之意,正寻思着应对之策。以他和孙策的交情,自不必考虑将在外为主忌,可随孙策征战的其他将领却未必都会这么想。他年纪轻轻便有自领一军之权,军中当年跟随孙坚一同征战的老将早有不服,若是张飞这一句“江东英豪唯周郎”传了回去,怕又是一场纷争。
却不想李睦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微微一愣之下,转头只见她下巴微抬,眉梢轻扬,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心情莫名就突然好了起来。
“下邳城中,现在你为帅我为将,然阵前冲杀是我,军中下令是我,城里布防还是我,就算原来你心中全无猜忌之念,如今他这一句话,你又岂能不为伯符不平?只需一点不平,只需削我些许军权,我若不让,便是违抗军令,将帅不和,军心必乱。而我若是让了……”说到这里,周瑜语声微微一顿,抿了抿唇,唇角的笑容化作淡淡的一抹嘲讽,“就等于送了他刘备一个天大的良机。”
“说说算是有道理,可你不也觉得他此举可笑?”李睦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几番同历生死,周瑜是真笑还是假笑她还是能分得出来的。礼节性的笑容,他唇角扬起的弧度要更柔和一点,目光温润,风度翩翩,好像一副完美到了极致的面具,俊朗潇洒,眉目谦和。
而现在他的眼神明亮,仿佛集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眉梢轻挑,带着一点点得意,一点点傲然,意兴飞扬,英武豪迈得仿佛江山踏遍,乾坤算尽,千军万马皆在他手中掌握!
“你与孙策是什么交情,我若是真的孙权,年未及弱冠,战不曾领兵,凭什么忌惮你功高权大?就算心里不平,难道还能斗得过你?”拉仇恨也不是这么拉的。这种离间的手法,若是用在孙策突然身死,孙权仓促继位之时,或许还能成功在孙权心里种下一根刺,可现在用出来……
李睦眯了眯眼,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莫不是刘备想让她猜忌周瑜,是想借由他们之间的猜忌转而令下邳城中新降的吕布旧部心生不稳,从而下邳内乱,他就能不攻而破?
和这些一个念头转十七八个弯的古人在一起呆久了,李睦觉得自己也快成精了:“你说,要不干脆就让他以为离间成功,我来猜疑你,你去诈降好不好?”
说起诈降,她突然想到一个同时代的著名典故,不等周瑜回答,又加了一句,“或者,我下令打你一百军棍,你再去诈降比较可信?”
“你……”周瑜猛地回头,唇角挑起的角度又没有把握好,无懈可击的俊朗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极其突兀地扭曲了一下。
“怎么?不可行么?”李睦目光一闪,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她方才随口这么一提议有什么问题,略带可惜地叹了口气,却没能压住那怎样也控制不住逸出嘴角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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