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官儿不怕贪,可是怕蠢。贪官亦有能臣干吏,使治下百姓风调雨顺,夜不闭户。可是蠢官儿就要害人害己了。更荒谬的是如今有那么一等蠢人,自己蠢尚且不知,反而要自作聪明连累旁人……
陈珪抬眼瞧了瞧太子与诸位大臣,拱手说道:“敢问太子殿下,此事已然宣扬的朝野尽知。即便是太子殿下出手,可有把握遮瞒的滴水不漏?”
当然不能,否则太子与列位大臣也不会如此为难。
陈珪见状,因又笑道:“这便是了。即便是太子出手,亦不能将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反而会有泥足深陷触怒龙颜的风险。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出手?”
“话是这么说,倘若太子无动于衷,又如何向支持的太子的朝臣交代?只怕三皇子更会因此从中挑拨——”
“只怕太子殿下有动作了,三皇子会更高兴。届时就不是从中挑拨太子与朝臣的关系了。到时候随便找个御史参太子殿下一本,证据都是确凿的。微臣不知道甚么大道理,只知道让对手高兴的事情,微臣绝对不干。”
陈珪笑着打断石荣的话,拱手向太子说道:“微臣再说句冒撞的话,黄河决口泛滥改道糟蹋民生之事,历朝历代皆有,不独我朝,亦不独今年。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更改。也并非是今年有人贪墨银两致使河堤失修决口,抓了这一批人杀了这一批人今后就再也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何况此事已然确凿,即便是太子殿下有补漏之心,也该从赈济灾民,恢复民生处着手,而不是做徒劳无用之功。”
“……圣人理社稷江山,知百姓疾苦,此乃圣上宽厚仁善之德。太子殿下既为国之储君,深受圣人教诲,更应该秉持中正。今既有御史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工款,其中多为太子殿下门人,何况河道总督卢焕章亦为太子殿下举荐,为避嫌计,太子正应该三箴其口,任由旁人彻查此事。至于查出来的结果是两江官员确有贪墨然太子并不参涉其中,还是有人妄图以此事牵扯太子殿下,端看圣人如何作想。”
众人听了陈珪这一席话,脑子却是愈发糊涂了。石荣忍不住问道:“你是让太子殿下什么都不做?”
陈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太子殿下为避嫌计,倒不好亲涉其中。倒是可以向圣人举荐六皇子殿下为钦差大人彻查此事。六皇子殿下秉性耿直,铁面无私,且身份贵重,又与诸方皆无挂碍。由他出面赈济灾民彻查此事,倒是最恰当的。”
也是最适合背锅集怨的。
众人何尝不知六皇子的秉性,闻听陈珪所言,愈发急了。只怕六皇子这个办起差来六亲不认的榆木疙瘩死脑筋一去,不但要将两江一带折腾个人仰马翻,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培养的亲信门下,必定要折损泰半了。
石荣又急又气,也不待陈珪解释,直嚷嚷陈珪是有坏心,必定是得了三皇子的好处,故意来拆太子殿下的台。
陈珪也不急,只向太子殿下说道:“太子殿下以为,倘或由圣裁独断,圣人会选谁为钦差处理此事?”
太子殿下静下心来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陈珪的看法很对。即便是他不开口举荐六皇子,只怕父皇几相权衡之下,还会任命老六为钦差大臣,处理此事。既然如此,莫如他抢在父皇之前开口,如此一来,既能彰显他处事公正,光明磊落,又能显出自己的识人之明。只是……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还是有点儿舍不得两江的那一批人。
陈珪与太子殿下相处几年,自然也知道太子殿下每每要紧之时,便有些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毛病。只得开口说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奉圣人之命监理国事,处置朝政。微臣说句冒撞的话,太子殿下为储君一日,满朝文武皆是太子门下。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将一朝之臣划分的如此泾渭分明。反叫群臣以为太子殿下是……”
陈珪说到这里,轻轻看了众人一眼,放低了声量说道:“些许蝇头小利就能拉拢讨好的人。”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太子目光悚然的看着陈珪,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
第六十二章
陈珪语出惊人,外书房内不独太子殿下,便是满屋子的朝臣都怔住了。呆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各人的表现也都大相径庭。
以赵寅为首的,赞同太子殿下壮士断腕的这一批朝臣,登时津津有味地打量起陈珪,并在心中暗暗估算起来。若说众人看今日之前的陈珪,不过是个侥幸入了贵人的眼,又有些八面玲珑阿谀奉承的小聪明,能哄得太子高兴,顺带着自己也能得些好处的佞臣而已。
因而众人虽被陈珪奉承的高兴,却打心眼儿里并不在意这个人。原因无他,谁会对一个只懂得讨好献媚又性情温顺的玩意儿另眼相看,更遑论提防尊重?
可是过了今日之后……众人默默打量着面对太子也能侃侃而谈,言辞犀利有条不紊,且又锋芒毕露杀伐决断的陈珪,不觉心下微凛。更有心思灵活的,登时放开了眼下的事儿,开始苦苦回想着自己从前有没有因为态度轻慢或者别的缘故得罪了这个人,顺带着盘算一下今后对陈珪的态度……
毕竟一个玩意儿不可怕,可是凭借三言两语就能隐隐说动太子放弃两江势力的这般心狠手辣的谋臣,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在座之人既能被门人汲汲的太子殿下封为座上之宾,其心性手段自然都不一般,心中盘算更是如电光火石般,一息间早已转了好几个弯儿,还叫旁人看不出来。唯有陈珪这等心细如发时时留意之人,才能些微的觉察到赵寅等人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眸中隐露赞许之意。看他的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轻慢了。
有人赞誉满意,更有人不以为然。至少石荣回过神后,回想起陈珪先前的不逊之言。登时勃然大怒,指着陈珪面红耳赤的骂道:“陈子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非议太子殿下。你这般出口不逊……你这是以下犯上!你这是大逆不道!你、你……”
石荣气的口不择言,指向陈珪的手都在哆嗦,面色更是铁青一片。然而身为当事人的太子殿下却一反常态的沉默不语。用一种仿佛初见陈珪一般,新奇陌生的目光打量着陈珪。
陈珪见状,先是躬身向太子殿下告了罪,又好整以暇地冲着石荣拱了拱手,这才不急不速的解释道:“太子殿下赎罪。非是微臣出口不逊,实乃局势如此,我等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陈珪说着,又看了眼端坐在案前若有所思的太子殿下,正色问道:“敢问太子殿下,在您心中,是两江一隅为重,还是帝王圣眷一世清名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为重?”
倘或看明白了这件事,那么此事该如何取舍,也就无需纠结了。
果然,太子殿下在听过了陈珪最后一席话后,原本还有些茫然的眼眸立刻清明起来,面上的神色也不似方才的优柔寡断,他有些莫名地看了陈珪一眼,沉吟半日,方才出口说道:“时不我待,孤这便入宫请安,向父皇举荐六弟为钦差大臣,彻查两江之事。”
一句话落,陈珪心下更定,忙躬身说道:“太子殿下圣明。”
赵寅等诸位大臣亦都起身,皆赞太子殿下决策英明。唯有石荣一脉人还有些担忧太子殿下在局势的逼迫下舍弃了两江官员,回有损于太子在百官心中的声望。只可惜太子主意已定,石荣等人亦无可奈何了。
太子殿下虽遇事优柔,然既下定了决心,行事倒是果决起来。当即打发宫中太监查探勤政殿的动静,只待圣人有暇,即刻入宫觐见。只趁着小太监去瞧动静的空闲,倒是有心打量陈珪一回,思及陈珪今日的言谈举止与从前大相径庭,不觉笑言道:“今日之陈卿,倒是让孤刮目相看。”
陈珪闻言,忙躬身谦辞。
太子殿下因又说道:“从前与你说话儿,也不见你如何果毅刚强,倒叫孤以为你是个八面玲珑,不喜与人争执的性子。今日看来,倒不尽然。”
陈珪见状,拱手向太子殿下笑道:“圣人都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嘛!我这也是为了更好的效忠太子。”
从前巧言令色哄得太子高兴,是为尽忠;如今诤言直谏警醒太子,也是为了尽忠。两者只不过是手段不一样,心思都是一样的。
纵然陈珪未曾明说,众人也都明白了陈珪的未尽之意。登时忍俊不禁,有人敬服陈珪的心思巧妙,有人佩服陈珪的言辞机敏,更有一等人面儿上不说,背地里却佩服陈珪的脸皮之厚。
太子殿下看着面前笑口常开说话讨巧的陈珪,只觉着还是这副面孔的陈珪更让他自在舒心,不觉笑着伸手点了点人,面上皆是赞许之意。
众人见了,也都知道过了今日之后,恐怕陈珪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更重了。
一时君臣间又说笑了几句,便有至大明宫哨探的小黄门回身来报,只说当今正在勤政殿批阅奏折。太子殿下闻言,也不敢耽搁,即刻正冠带入宫,诸位大臣见了,也都起身告退,鱼贯出了外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