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一口茶,何起涛目注屈归灵,虽有矜持,而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屈老弟,你的气色微显青白,透露虚涩,莫不成在这一身外伤之余,还另外受过内创?”
屈归灵微微欠身道:“帮主高明,不过内伤已经大部痊愈了,只要再养息几天,便可一切无碍……”
何起涛深挚的道:“大德不言谢,屈老弟,你如此仗义舍身,为我‘千帆帮’流血豁命,替我何某人老妻长女讨还公道,恩若海同山,‘千帆帮’上上下下,何家世世代代,永不会忘记你的德义之赐……”
屈归灵身子斜开,平静的道:“帮主言重,在下不敢应承。”
轻轻摆手,何起涛接着道:“屈老弟,‘黑岩半岛’之行,得失如何,尚请见示”
坐在何起涛旁边的屠难生再也忍不住了,他干咳一声,急切的问道:“屈兄,你们去‘黑岩半岛’原是三个人,回来的只有你同霞儿两个,怎的不见叶潜龙?是不是潜龙出了什么意外?”
不等屈归灵回答,何起涛已缓缓比了个手式,态度从容的道:“不要忙,难生,等屈老弟慢慢告诉我们,事情既已发生,无论好坏,总会有个结论,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个什么结论了。”
屈归灵在六道目光的凝注下,先啜了口茶,然后,才仔细又扼要的把他们前往“黑岩半岛”狙袭“铁桨旗”垛子窑的经过情形及突围实况叙述了一遍,中间,何如霞偶有补充,直讲到先前与飞鸥和尚、江桦夫妇的搏杀,方在相当索落的语气里结束了陈诉。
室中有着片刻的僵窒,而屠难生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激动的嘶呼起来:“这么说……屈兄,潜龙显然是凶多吉少了?‘铁桨旗’那些天打雷劈的恶毒畜生,他们竟然杀害了潜龙,他们竟然坑死了他”
屈归灵十分愧疚的道:“大掌法,这都是我的无能与疏失所致,我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才好,我对不起叶兄,也对不起各位,叶兄如果遇到不幸,我应该负起全部责任……”
屠难生面孔扭曲,咬牙切齿的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只要一日不踏碎‘铁桨旗’,我们便断难罢休!”
何起涛面色沉重的道:“与‘铁桨旗’不能并存的事实,早以铸定,不止是潜龙的这笔血债要讨,其他伤亡弟兄的仇恨亦须加以结算,难生不必激愤,这乃是必行之事……”
说着,他又转向屈归灵道:“屈老弟,你千万不要自责,潜龙的失闪,你没有一点干系,当时形势如此,便神仙也难扭转逆局,你们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个要承担掩护的角色,否则,便只有双双战死一途,假设你们这样做了,不但不智,更且对自己不仁,任何一个有决断的人,都不该采此下策,我当然明白你们当时的心情,屈老弟,无论是掩护者或被护掩者,所感受的痛苦俱极深巨……”
霍邦也接口道:“何况,潜龙在临行之前,业经受命,责成他倾以全力维护屈兄的安全,潜龙没有苟且敷衍,果然俯仰无愧的尽到他的本份!”
屈归灵苦涩的道:“叶兄的决心早就向我表明了,在将要出发的当口,他来见我,便明明确确的告诉我最好两个人都能回来,若是只能回来一个则必不是他,他说他已经奉到指示,要以生命来掩护我,不容我有所失闪,除非……除非到了他无能为力的时候……”
霍邦的嗓音亦带着硬咽:“潜龙向来是这种个性,言出必行,稳扎落实,赋于他的任务,从不会打过折扣,但凡应承下来,豁上命也要办成……”
何如霞瞅着屈归灵,眨着眼道:“会不会,屈先生,叶叔仍有生存的希望?到底你没看到最后的结局……”
屈归灵吃力的道:“我和你一样巴盼有奇迹出现,但,但……当时的情况,实在令人不敢乐观。”
何起涛悒郁的阴着脸孔道:“霞儿,有许多事,往往是不需要看到最后结局的,照常情研判推测,便可得到误差极小的定论,照你叶叔所处的险恶形势来看,他活命的机率相当渺茫,我们都期盼他得以不死,却不宜拿情绪来影响判断……”
何如霞伤感的道:“爹说得是,不过女儿认为,除非得到确切消息,至少不该放弃希望……”
何起涛道:“我们会得到确切消息的……”
屠难生在自己面孔上抹了一把,沙哑着声音道:“老板,上次‘铁桨旗’的人马大举来袭,你派我做总提调,人站在高楼顶只管发令传信、派遣调补,压根没有上场动手的机会,若轮到下一遭,这总提调我是不干了,非求老板你答应我参加实战不可,要不亲手宰杀‘铁桨旗’几个杂碎,我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何起涛道:“不用急,难生,总有机会就是。”
略略沉吟了片刻,他又转向屈归灵道:“以你的看法,屈老弟,那‘白眉仙翁’孟天复与‘一杖独行’山莫古两人,他们的武学造诣,已经到了什么火候?莫非真个出神入化了么?”
屈归灵谨慎的道:“这两个人的功力之深,确然已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尤其他们在精、神、气的凝练上,更有相当的成就,他们知道搏杀的奥妙,懂得意念与招式的配合,能够活用内外双重修为替敌对者制造死亡陷阱,总之,他们是施展暴力的行家,或者还谈不到出神入化,但却不易相与!”
何起涛勉强笑了笑,道:“提起孟天复,倒是我们失算了,孟天复的哥哥孟天敬虽为魏长风的师父,却已弃世多年,我们根本没朝他这一层关系上去推想,感觉里,那简直已是上辈子的事,想想看,连我们都已是花甲以上的老人,论起我们的上一代,追溯旧昔,岂不是太也湮远了?”
屈归灵道:“所以他两个老鹰头一现身,把我也着实吓了一跳,说真的,连做梦亦不曾梦到‘铁桨旗’里居然窝着这么一双混世的老皱皮!”。
何如霞插嘴道:“要是你能早早梦到,我叶叔也就不会落到此步生死不明的悲惨田地了!”
屈归灵虽在微笑,神态却十分严肃:“二姑娘此言,恐怕稍欠斟酌,重责在肩,大任当前,刀山油锅也只有去闯,临难退缩的事,慢说我碍于自尊,不便苟从,就算潜龙兄,亦必然不会应允,孟天复与山莫古固则强悍凶邪,好歹却只认命!”
何如霞不由脸上一热,有些嗔意的道:“我并不是要你们临难退缩,我的意思,是多少可以做一点事前的防范,心理上也好有个准备,这总比突兀应变要从容宽裕。屈先生,你是怎么啦?
鸡蛋里挑骨头,存心找我的碴不是?“
瞪了女儿一眼,何起涛斥道:“霞儿何来此言?对屈叔叔怎可这般不知收敛?”
一声“屈叔叔”不但叫得何如霞大大不甘不服,就连屈归灵自己,亦难免脸上泛赤,不知怎的,竟还有着一股心虚的窘迫感。
何如霞斜着眼儿视屈归灵似笑非笑的道:“屈叔叔?爹,你老人家不该这个样子,无论张三李四,只要先和你认识了,就硬行提高一辈,非压到女儿头上不可,长辈嘛,总该有辈的条件才行……”
愣了愣,何起涛有气的道:“长辈就是长辈,还要什么条件?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浑了!”
何如霞振振有词的道:“爹,做长辈的当然要有做长辈的条件,譬喻说渊源、关系、戚谊等等的牵连都得考虑,再就是年纪的差别、相识的环境场合等,亦须加以衡量,不能把每一个你老人家认得的人都论成你的平辈,譬喻说市集里摆豆腐摊的刘秃子,‘天字旗’旗船上刷马桶的潘二憨儿,从小侍候我姐妹的赵嫂,不也都年纪一大把?你老人家能叫我去称他们一声刘大叔、潘二伯,或是赵大娘吗?”
这番话,倒把何起涛弄得一时无言以对,他支吾了片刻,只好板着脸,用老爹的身份往下压:“不要油嘴滑舌,给我说这些歪理,屈叔叔的情形,怎可与他们相提并论?霞儿,女孩子家应该懂得规矩,识得礼数,才不会被别人看笑话,你休再胡言乱语,没得让屈叔叔见嫌!”
格格一笑,何如霞掩着嘴儿道:“他才不会嫌我呢,爹。”
又是一呆,何起涛目注屈归灵,而向来深沉稳练,举止雍容,有山崩色不变、刀落目不瞬修为的这位“孤鹰”,居然脸色透红,局促不安,双手互搓着,像是连坐都坐不住了!
在须臾的愕异之后,何起涛立有所悟,他眼含笑意,嘴里却在佯责女儿:“疯丫头,不可无礼!”
霍邦旁观者清,自然更是心中有数,这时,他上身微倾,不但在姿势间与屈归灵拉近了距离,感觉里,连精神也更契合了:“屈兄与霞儿,亦相处了一段日子,她的脾性大概也多少摸着一些,这丫头就是心直口快,百无禁忌,屈兄莫要见怪才好。”
屈归灵颇为尴尬的干笑着道:“不怪不怪,这还算客气的呢,二姑娘那等雌威,我可是领教得多了!”
几句话一出口,不禁引起何起涛与霍邦的哈哈大笑,屠难生虽悲戚未去,亦忍俊不禁,唇角向上勾起了莞尔的弧度。
于是,室中的气氛,就变得活泼多了,也祥和多了,不但漾着温暖,还溢着丝丝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