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话,何如霞刹时百感交集,双目热泪盈眶,喉头哽咽,血流沸腾,她起了一股冲动,几乎就想奔过去拥抱住屈归灵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点点头,仅能颤声吐出几个字:“我……我还好……”
屈归灵慢慢移动着脚步,向何如霞靠近,飞鸥和尚坐在地下,连眼珠子都不稍转,像是根本不曾看到屈归灵的动作一样。那边,跪在江桦身旁的任雪绮,不由悲愤填膺的泣叫着:“师父,他们想逃,他们打算就这么无付无偿的逃走,师父,你老要阻止他们,要替你的外甥报仇啊!师父,师父,求你开金口,求你现神威……”
飞鸥和尚盘坐在地,依旧不言不语,当然,也依旧没有丁点回应。
屈归灵向何如霞伸出手去,语声里透着乏倦:“我们走吧,二姑娘。”
非常自然接住屈归灵伸过来的手,手好冰凉,何如霞紧紧握住,却有些愕然道:“能走吗?”
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微笑,屈归灵不再多说什么,他引领着何如霞,步履蹒跚的走往坐骑之旁,直到他们上马扬鞭,灰沙飞扬中奔出了好大一段距离,何如霞才定下心来,确认是“能走”了。
第二十五章 百劫余生境若幻
屈归灵一路行来,举止非常从容,他不但毫无急迫紧张之态,更在半途里先找到一家药铺,由铺子里的郎中替他把伤处上药包扎过了,才又上马与何如霞偕行,他是这么消停自若,何如霞却正好相反,一路来惶惶然不断回顾,连声催促,简直将一颗心吊上了喉咙眼,生怕飞鸥和尚突兀追到。
离开药铺上了路,何如霞算是稍稍定了心,但仍不免下意识的快马加鞭,往前趱赶,那等惴惴不安的模样,看在屈归灵眼中,颇觉可笑,他当然不好意思真笑出来,只有策马并行,故意把语调放得极为轻松的道:“快到家了,二姑娘,急也不必急在一时,何妨慢点赶路,也从容些?”
何如霞微松疆绳,却白了屈归灵一眼,闷着声道:“看你倒似个没事人似的,屈先生,一路上来,我急你不急,莫非你就不在乎那和尚追了上来?你可要搞清楚,他受的伤比你轻得多!”
手抚鞍前“判官头”,屈归灵笑吟吟的道:“你怎么知道飞鸥和尚的伤势比我轻得多?”
何如霞嗔道:“我有眼睛,不会看呀?你身子上上下下,血糊淋漓的翻绽了六七处伤口,那臭和尚却只有胸前的一条血痕,两相比较,谁吃的亏大还用多说?”
屈归灵道:“既然你认定我吃的亏大,为什么飞鸥和尚竟不趁隙追杀,反倒坐地下不起不动?”
哼了哼,何如霞道:“那只是他一时耗力过度,气脉运转不及接续罢了,屈先生,我们是取了巧,否则,一旦等他力道恢复,想跑也跑不掉了,如今侥幸逃出,瞧你那副慢条斯理的赶路法儿,真叫急死人!”
摇摇头,屈归灵道:“我们没有取巧,二姑娘,一点也没有取巧,像我与飞鸥和尚的武功层次,尤其在搏命的关头,想以取巧求胜,乃是荒谬而不可思议的,彼此间的拼斗,全属真才实学,以硬碰硬,胜负分明之余,相信双方俱无遗憾!”
何如霞有些不解的道:“屈先生,你的意思是说说飞鸥和尚不是不追赶我们,而是他已无力追赶?”
屈归灵道:“一点不错,二姑娘,他受的伤,比你从外表所看到的要严重得多,严重到不但使他再无余力拦阻我们,甚至连站起身来都有困难;飞鸥和尚决不是个甘于认命服输之人除非事实上他已无可回天!”
何如霞回思着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屈先生,那任雪绮的呼叫声多么凄惨,多么悲怨,以飞鸥和尚的个性来说,如果他做得到,就不可能充耳不闻,毫无反应……莫非这和尚确然是心余力拙了?”
微微一笑,屈归灵道:“在我们最后接触的一刹,我的剑尖曾透入他背后脊骨的‘敲尾穴’,深浅大约三分,这一剑,飞鸥和尚受创匪轻,莫说他当时难以动弹,就是将来能够活动到什么程度,还得看和尚本身的造化”
何如霞惊愕的道:“屈先生,这岂不是说,飞鸥和尚受创之重,已经与残废无异?”
屈归灵沉缓的道:“也不一定,因为剑锋透入骨穴不深,暂时性的伤害自不待言,是不是会造成长久的瘫痪,还要看受创者个人体质的强弱及治疗方式的得当与否;飞鸥和尚身底子厚实,又谙熟血气调息之功,按道理说,该不会成残,但能够恢复到什么情况,还要靠他自己的努力,当然,难免亦有几分机运的比算在内。”
何如霞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体会到,武学的领域,真是宛如浩海,广瀚无边,眼睛看到的情景,往往并不代表实际的反映,分明败了,却是胜了,分明胜了,却是败了,屈先生,我承认这一道上,我差你太远……”
手指轻绕着缰绳,屈归灵并无沾沾喜的感觉,他神色凝重的道:“练功夫固然靠天赋、靠根底、靠明师、靠勤学,但尤其不可缺的是经验与胆识,二姑娘,你年纪轻,历练不够是必然的现象,你自认比不上我,而我比不上的还大有人在,武学之道,不止浩瀚,更则凶险莫测!”
沉吟了好一会,何如霞低幽幽的道:“不知命里是怎么往定的,这辈不但沾上这一行,且还聚成了这一股,想一想,还真令人犯愁,看样子,怕要终生淌下去了……”
屈归灵静静的道:“二姑娘,人总得有活下去的方式,不论以什么方式讨生活,便都依他的特点形成各种内涵迥异的团体,互相撑持着谋求养储生存的利头;以‘千帆帮’来说,多少人的家小赖之糊口,多少相关的行业赖之延传,帮的存在,不止它已经存在,尚有它必须存在的理由,所以,这不单纯是个人的喜憎问题,更牵连着责任,极大极重的责任,令尊亦或有怨叹难为之苦,却也只有肩承重担、扛荷到底,说起来,二姑娘你倒算是轻松自在多了!”
何如霞点头道:“你说的我懂,要不是为了帮里成千上万的兄弟眷属都得张口吃饭,我爹早就收摊子交待出去了。屈先生,早在我娘死的时候,我爹就起了收刀退隐的念头,只因这付担子不能轻抛,他老人家才不得不咬着牙根继续撑下去……”
屈归灵道:“这就是江湖人的痛苦,二姑娘,唤做莫奈何,等你年事渐长,将更能体会此中的辛酸,人活一世,有许多不愿做却非做不可的事,在大环境的压迫下,想要随心所欲,未免就太过奢求了!”
看了屈归灵一眼,何如霞道:“我已告诉过你不止一次,屈先生,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出头的人还能叫小?”
屈归灵忙道:“对不起,二姑娘,我老习惯把自己的年纪与你比较,便总觉得你岁数太轻”
何如霞忽然笑道:“你时不时提起我的年龄,屈先生,我怀疑你别有暗喻,要提示我一些什么吧?”
屈归灵尴尬的道:“二姑娘且勿误会,我只是想到就说,何来什么暗喻及其他影射?”
何如霞格格笑道:“没有最好,屈先生,前面已是‘海口集’,咱们放马狂奔一程,早到家门早安心,烦你紧跟着我来,可别落后太远呀!”
说着话,她立时挥鞭策骑,加速奔去,屈归灵只好牵着另一乘空马随后紧跟,蹄声如雷中,两人三骑进入市集,何如霞轻车熟路,但见她忽左忽右,倏绕倏转,坐骑奔势未减,却草木不惊,片刻后业已来到“千帆帮”的总堂之前!
马儿前冲余劲犹在,几名身着紫衣的大汉,已自两侧隐蔽处闪出抢上,一面扯缰勒马,一边拉开嗓门,以充满惊喜的腔调大叫:“里面当值的兄弟们,还不快快上禀帮主,二小姐回来了哇……”
却是好尖好快的几对招子,何如霞骗腿落地,冲着牵缰的那个大块头问:“贾子杰,我爹他们都还好吧?”
叫贾子杰的大块头连忙躬身哈腰,咧开一口黄板大牙道:“回二小姐的话,帮主及一干主事们全都健旺如常,毫发未伤,倒把些偷袭暗攻的王八蛋杀得人仰马翻,落花流水,这一仗,我们打得可漂亮啦!”
何如霞禁不住笑了,真是打心底笑了,她扭头瞅一眼刚刚下马的屈归灵,娇媚中带着佯嗔,一叠声的催促着:“屈先生,你动作快点行不行,没听到我爹他们安好无恙,这一仗我们打赢了。”
屈归灵把缰绳交到一名“千帆帮”兄弟手里,也颇觉宽慰的笑着道:“真是老天保佑,功德无量,二姑娘,善与恶之间,就这么报应了!”
何如霞急道:“少唠叨了,屈先生,赶紧随我进去见过爹和一干尊长们,还有好些事得报与爹知道呢!”
于是,又由何如霞领头,两人匆匆行入大门之内,在进门的一刹里,屈归灵不觉浮起一抹奇异的感触曾在此间,却没有见过何如霞,离开此间,倒在外边遇上了,人与人的相逢相识,冥冥中是否果真系在那个“缘”字上呢?
对桌而坐,何起涛、霍邦、屠难生等与屈归灵目目相视,都有恍如隔世的唏嘘,一别不及两月,彼此俱已历经生死,阴阳界上打过一转了;何如霞则坐在一只锦墩上,斜倚在乃父膝边,小儿女的娇憨之态,在此表露无余,不见丁点习有的纵恣模样,人倒像变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