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眼波一闪。
“你们名字前都有个“小”字么?”
“也不全是,小爷就叫小癞子,他叫小石头可是咱们的大师兄,他叫小柱子,他叫和尚——”
小癞子一指身边几个。
苏青想了想。
“那我往后就叫小青!”
窗外刮着白毛风,冷风飕飕沿着缝都能钻进来。苏青也是打了个哆嗦,脱了袄,裹着毯子,就露了个脑袋出来。
小癞子好奇道:“小青,你是咋来的啊?”
苏青思绪繁多。
“自个来的,活不下去了,就想讨口饭吃!”
他这一说所有孩子都沉默了,像是想到了自个的事,这戏曲再红火又能如何,不还是那下九流的勾当么,落在这勾栏瓦肆里的,谁不是个苦命人,但凡能活下去,有一点办法的,都不会想要来唱戏。
都是养不活了,赋税重,加上世道难,各处都在闹灾荒,饿的卖儿卖女。
斗室里慢慢静了下来,听着外面的呼啸的风声,苏青慢慢闭上了眼睛,酣然入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冰天雪地里一样,一个哆嗦,便猝然惊醒,就见自己身上的毯子已被人掀了去,老师爷笑眯眯的拿着个竹板子。
不由分说,上来一把就把他抓了起来,三两下给他套上裤子,穿上鞋袄,径直往练戏的地儿拎了过去。
外面的天还灰蒙蒙的,地上积着厚厚的雪。
一些个徒弟也被动静惊醒,睁眼看来,瞧着苏青被架走的背影,眼中透着同情。
“小青入这行当入的晚,只怕往后有些日子要睡不好觉了。”
只说苏青被连拖带拽拖到前院,他忽然望向老师爷。
“我自个过去,不会跑!”
老师爷听的一愣,嘿嘿笑道:“呦,有点意思,那敢情我倒是省事了!”
一前一后,跟着师爷,苏青到了一个戏棚子里。
“瞧见那了么?这段时间,先给你松松筋骨,自个去吧?”
老师爷一指墙边。
“去,你们帮帮他!”
苏青深吸了口气,他走到墙根刚坐下,双腿已被两个壮实的汉子摁住,一点点的往两边掰着,开胯,眼见压不住,二人又搬来十几块石砖,两边抵着他的脚,一块一块的往上添着。
只见苏青坐在地上,双腿分开慢慢朝着两边的墙壁贴过去。
额头上转眼已是渗着冷汗,他硬是没喊出声来,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疼的颤抖。
不想。
“别忍着,疼就喊出声来,小心咬断了舌头,你这嗓子就是再好可也没用了!”
师爷一瞪眼,提醒着。
苏青双眼紧闭,换着气息,这会不光是额头,鬓角都汗水直流。
太疼了。
只在老师爷的盯视下,他颤着声呼出了口气。
“呼!”
“能、能行!”
老师爷瞧的啧啧称奇。“有点意思,先别以为这就算熬过去了,好戏还在后头呢,这才算是个开始,晌午跟着背戏文,光练不唱可不行,往后每天都得背,背不出来,罚!”
说罢,他转身笑呵呵的走了。
偌大的戏棚子里,就剩苏青一人坐在地上,晨风沁凉刺骨,缩了缩身子,他一咬牙,艰难的伸着手又往双脚底下添了块砖。
这下彻底是大汗淋漓。
一坐便是两柱香的时辰。
临近晌午,才见关师傅领着戏班子里的徒弟走了回来,如今岁末,日子热闹,这老师傅带着徒弟上街耍些功夫,赚点赏钱,顺便闯闯名堂。何况徒弟们年纪尚小,唱戏的功底还上不了台面,平日里的花销也大多由此而来。
苏青只觉得双腿已是麻木的失了知觉,连疼都没了。
吃饭的时候,还是小石头和小癞子一左一右架着他,架到饭桌上的,几碟咸菜,一大盆热汤,还有一堆发黄发黑的馍馍。
众人就跟抢食一样。
好在他还能吃上。
等吃了饭,戏棚子里就热闹了。
麻绳一套,开胯下腰,踢腿抬脚,吆喝四起。
苏青又被架了回去。
老师爷望着他:“打今起,你就先背思凡,这可是昆戏的东西,往后用得到,我念一句,你记一句,先教你一小段,等全部记下了,再教你下一段,明白了吗?”
“明白了!”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念完,师爷问道:“记下了吗?”
苏青点头。
“记下了!”
他只从头到尾又背了一变,当真一字不差。
却说这时,院外前堂,就见个妇人抱着个孩子走了进来,望了眼一众练戏的孩子,径直往内堂去了。
第3章 豆子(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关爷,这孩子我想送您这来学戏!”
女人瞧着清瘦,圆脸大眼,脚上穿着双惹眼的红绣鞋,满身风尘,只是穿的颇为单薄。
老师傅坐在椅子上,瞧了瞧她怀里怯生生的孩子,也不多说,这唱戏总得有唱戏的命,只到那俊俏孩子跟前摸着筋骨,可等把这孩子的左手从袖筒子里拿出来,嘴里就听嘿了一声,当即没了兴致,不咸不淡的道:“你这孩子没唱戏的命,还是回去吧!”
说着又坐了回去。
只瞧见这孩子小拇指上还长出一小叉,六指。
关师傅慢条斯理拢了拢袖子,然后才道:“你想啊,就他这样,台上一亮相,底下听戏的人,不都得吓跑了!”
“这不是砸我关家班的招牌么?”
女人眼神一黯,把孩子拉到自个怀里,揉了揉他的脸。“关爷,不是养活不起,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这才来投奔您来了,你好歹得收下他——”
话到这,她眸子一斜,瞥向老师傅,痴痴笑道:“只要您能收下他,怎么着都成!”
双腿一曲,女人就跪了下来,眼眶泛红,抹了把鼻涕。
“可别嫌弃我们啊!”
满头白发梳的一丝不苟的关师傅忙一摆手。“别介,下九流里头,您排第二,我才排第七,谁嫌弃谁啊!”
“可祖师爷不赏这口饭,又有什么办法?您还是回去吧!”
戏棚子里头。
小癞子双手撑地,双脚朝天,倒望着疼的满脸大汗的苏青嘿嘿一笑,他喘了口气,小声道:“嘿,小青你拉屎撒尿都得人架着,嘴里也不喊声疼,两个字,硬气!”
苏青闭着眼睛。
“别说话,小心又得挨罚!”
小癞子嚷道:“那算个屁,小爷我已经练了一炷香了!”
“铛铛~”
“磨剪子嘞,镪菜刀——”
院墙外的胡同巷里,贩子卖力的吆喝着。
所有人正练的起劲,突然。
“啊!”
一道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兀的驱散了所有声音。
“哎呦我的妈呀!”
小癞子正想说话,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声,立马翻倒在地,吓得一个激灵。
“怎么了?”
棚里的徒弟全都被吓了一跳,朝着惨叫声涌过去,小癞子背着苏青,也一瘸一拐的赶了过去。
等他们过去的时候,就见内堂门口围满了人,凑在门边抬眼往里面一瞧,一个俊俏孩子正捂着自己的左手发着凄厉惨叫,这多出来的第六指,竟是被生生的剁了,血水直冒。
灯烛通亮,关师傅拿着契,只把那孩子淌满血的左手搁上面一压,一个手印便算是成了。
女人立在一旁,脸色发白,目中泛泪,身子都在哆嗦。她取过自个身上的棉衣只往孩子身上一披,对着关师傅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娘!”
等孩子回望过去,门外已无人影,唯剩大雪纷飞。
是夜。
苏青躺在通铺上双腿疼的直打哆嗦,只能靠墙坐着,轻轻揉捏着大腿上的筋肉。屋内炉火正旺,外面大雪飘摇,小石头跪在雪地里唱着夜奔的曲儿,冻得哆哆嗦嗦,嗓音也是起伏不定,牙关打颤。
“嘎吱!”
门被推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眼中含泪,像是被抛下的雏鸟,带着股子怨,眼神冰冷。
只是这世道艰难,他又怨得了谁?
屋里的闹腾的徒弟立马齐齐朝他瞧去。
小癞子一翻身,脸上脸谱一摘,怪笑一声。“哪来的窑子里的?一边去!”
众人立马一阵哄笑,眼中又有着好奇。
这些孩子处世未深,有的打小就被送进了戏班子,怕是“窑子”这两个字也是道听途说听来的,哪能知道其中有些什么。
许是这孩子他娘在妓院里头生了他,打小当成闺女养,年纪小,长的俊俏,还能遮掩遮掩,可日子一长,男娃到底还是男娃,这身子、嗓子都有变化,大了留不住却是真的,否则离了那院子,没了皮肉生意,母子俩都得饿死街头。
世道艰难,乱世当头,一个女人拖着个半大孩子,又岂是容易了的,何况还是个惹人唾弃地位卑贱的风尘女子。
小癞子还真是人如其名,有点癞子的模样,见那孩子不搭理他,这一翻身,脚一抬,那孩子怀里他娘唯一留给他的锦缎棉衣便被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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