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贩连忙从挑担里摸出一只,又用袖口蹭了蹭,伊尔泰嫌弃地扭头,紫颜道:“等我去借个酒杯。”踱到小胡子面前,躬身问道:“不知足下这么多的货物里,有无杯盏之类?”小胡子尚未回答,旁边一个青衣驼手立即答道:“有,有!琥珀镶银的如何?”说话间从层叠的包袱中翻出一只,想了想又拿了掐丝团花金杯,“这个好,这个更吉祥。”
小胡子扫了一眼,见另外两个驼手也红着眼乱翻包裹,冷冷地插嘴道:“酒杯有的是,贵就贵了点。”紫颜一笑,“不怕贵,只怕货不好。”小胡子不由多看他一眼,“你跟我来。”驼手见小胡子发话,都不敢再动,恭敬让开一条路。小胡子走到一匹骆驼跟前,从包袱里捧出一只描金箱子。
“这是紫霞杯,用碎器和胭脂烧制而成。”小胡子捏了一只光彩流溢的瓷杯递给紫颜。紫颜翻转酒杯细看,紫霞杯工艺复杂,寻常富豪根本求而不得,不由抬头多打量了几眼。
小胡子又漫不经心取了一只金碧晶莹的錾胎透明珐琅杯,浅蓝色釉地上雕錾的金质水纹涣烂流动,也是件巧夺天工的宝器。“这是西域的玩意,配得上这位妹子。”
紫颜随意地道:“俗气了些,不过凑合能用。两只我都要,你开个价。”小胡子瞪眼,唇上的胡须急促地一抖,“俗气?你要是能说出俗在何处,听得我心服口服,送你也无妨。”
伊尔泰轻颦浅笑,这可是紫颜的拿手好戏,她施施然拎起裙角寻地方坐了。酒贩和一帮驼手聚拢过来,听紫颜如何分说。
“世间刻意打造的金银之器,在我眼中都是俗物。我听说南岭之外有红色之海,出螺如柳斗,色泽鲜润赛翡翠,以之为杯可尽得海波凛冽之气。又有以盛夏荷叶卷成杯盏状,持玉簪刺破叶柄中心,满斟美酒后即可仰头畅饮荷香,这是所谓‘碧筒’饮酒之法。还有用巨鸟灵腾的空蛋壳内壁清洁后盛酒,酒味带了这种香鸟的气息,放置越久香味越浓……”
小胡子悠然神往,沉吟道:“果真比这些买来的酒杯有趣。这两杯子送你,我敬你一杯,不妨再说点域外奇闻。”他抬手将紫霞杯与珐琅杯相赠,眉宇间落落大方,毫不吝啬。紫颜自如地接过,向酒贩要了酒,斟了一杯递予伊尔泰。
伊尔泰捏了珐琅杯好奇地端详,阳光射在指尖,有金丝散逸,飞转流光,变幻出一条游龙倏地没入掌心。她“呀”地惊呼,浅蓝的瞳孔里隐约有乌金之色,像是收敛了酒杯的珠光宝气。小胡子见她喜爱那酒杯,脸上多了笑意,“一起干一杯罢。”举起手中酒壶致意。
紫颜劈手夺了去,从驼手那里取了掐丝团花金杯,倒了一杯给他,“既然要喝,不如都用你家的酒杯,图个好看。”小胡子漾出爽快的笑,向身边的驼手打了个手势,那人立刻在空地上铺了一面驼毛葡萄纹罽毯。
小胡子舒服地盘腿而坐,问紫颜道:“你们从西域哪里来?”
紫颜拉了伊尔泰坐下,让她靠近小胡子的酒杯处伺机行动。小胡子喝完一杯,紫颜殷勤地为他倒酒,道:“我们来自夏拉其山,阁下怎么称呼?”
“石都。”他的小胡子怡然上翘,“你叫彝列的话,这位妹子是……”
“她是我妹子伊尔泰。”
众人舒畅的叹息声传来,石都洞悉地一笑,见伊尔泰若有所思地抿着酒,便和颜悦色地搭话道:“你们要往哪里去?”伊尔泰秀睫轻眨,双瞳曳过两道辉丽的流波,惹得人心随之一颤,“听说北荒铜砂堡、方河集、息雁河极有特色,我们想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石都笑道:“铜砂堡荒废多年,人迹罕至,你们只有两人,要是迷路或遇上野兽,可能尸骨无存。”有一个驼手忍不住插嘴道:“说得是!铜砂堡在沙漠里,万万去不得。”伊尔泰微露失望,很快飒爽地一笑,道:“不怕,有哥哥保护我呢。”
石都道:“方河集值得一去,息雁河此时去正是时候,上万只大雁栖息在一处,不是别处能看到的景致。等秋天群雁南归,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伊尔泰欣喜地道:“我们就先去方河集,再往北到息雁河。”
先前说话那驼手道:“我们也去方河集!”石都斜睨了他一眼,淡然地道:“你们多喝两口阿牧酒,再吃些肉,过会儿要赶路了!”举杯兀自又饮了。伊尔泰自然地接过紫颜手上的酒壶,替他斟酒,掌中悄然洒下药末,笑道:“这条须子沟不晓得要走多久,是要吃饱了再走。”
她眼中莹光灼灼,手下暗香浮动。紫颜始终凝视石都,见他无所用心地把玩金杯,并不即饮,心头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两位脚程真快,没想到在这里就把我们截着。”石都笑眯眯地道,神光自瞳中一闪即灭,“我不知道你们用什么法子变了样貌,不过两位的身材体形我记得相当清楚,刚分别半日绝不会弄错……”他转向伊尔泰,略带奚落地道,“你是那个费尽心机想要香料的丫头吧?能想到在我杯中下药,真是狡猾。”
一瞬间伊尔泰变回姽婳,失却了神秘成熟的韵味,回复小女儿的娇俏。她嗔怪地对紫颜道:“你的易容术居然会穿帮,该死!”紫颜心下凛然,原以为对付普通人,随便改个相貌便可,何况两人试说北荒语时带有异域口音,想来能瞒天过海。不想对方竟能通过两人体形辨出真相,委实不可小觑。
真是阴沟里翻船,紫颜与姽婳讪讪地想,这就是轻敌的下场。几次被此人捉弄,该明白他的手段。姽婳不是小气之人,被拆穿了并无恼羞成怒,反而仰了脸笑问:“我们讨马车来了,你说,怎么赔?”
“不是已经送了两只杯子。”石都大笑,“不够就再送你一些,但你要的香料却是休想。”
被他如此抢白,姽婳忿然作色,摔下手中的珐琅杯。石都目如飞电,直射紫颜,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紫颜当即微微一笑,此人神光锐利,绝非等闲之辈,拉住姽婳的手道:“他宝贝那些香料,必有他的用意。既然勉强不得,我们告辞便是。”
姽婳点头,头也不回走向坐骑,身边的驼手听闻她是先前那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信,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满脸疑惑地私语。她上了马,冷冷地打鞭,飞骑足下踏尘如烟,转瞬已冲进须子沟。紫颜收好酒杯,在马上朝石都客气地欠了欠身,追着姽婳疾驰而去。
石都望了他们消失的方向,露出莫测的笑意,自言自语道:“是两个有趣的人呢。”
再次出发前行,姽婳像是忘了被石都戏弄之事,一路与紫颜谈笑风生,她心无旁骛地赶路,纵横在黑山白水之间,沿途零落买了其他香料,把先前的不得意尽数补了回来。
半月后两人终于抵达方河集,集市的繁盛出乎想象,那是北荒难得见到的人海,内市户牖井然,招幌飘摇,外市结棚搭庐,千骑云集。据说鞘苏国太后的寿辰将至,方河集张灯结彩,降税一成,远近赶来交易的北荒人络绎不绝,将内外两市挤得满满当当。
姽婳见有数十间铺子交易香料,走了一个多时辰,搜集了莳萝、芸芥、甘松等香草种子,想到之前将迷迭香镯子送了傅传红,又买了一只形制差不多的戴了。最令她心情大好的是买到了羯布罗香、罗斛香之类难得的香料,囿于囊中羞涩未能尽兴,然而已远胜她的期望。
紫颜意外寻获了可粘制面具用的夕蜜胶和上乘口脂,又买了一个店家鼓吹多时的仙光散,据说是南岭三月三日的桃花调以西域七月七日的鸡血,可令人容颜焕发如仙。
两人走得乏了,正想找个喝茶的地方,狮子门附近突然喧哗起来。姽婳拖了紫颜看热闹,不想吸引人群的正是那个骆驼商队,小胡子的人却不在其中。眼见商队迤逦地到了方河集千户所的红漆大门前,在甲胄军士的护卫下,围观的人群轰然散去。
紫颜暗觉不对,和姽婳绕过蜂攒蚁集的人流,掩住身形到了千户所的后门,见一个健朗青年身穿花鸟纹云肩式大翻领窄袖蓝衫,脚蹬一双软皮靴,大踏步进了官邸,身边一帮官员俯首施礼,礼数异常郑重。
他唇上已没了那撇小胡子,蹙眉的双眸偶现一道凌厉之光,就如草原上翱翔的雄鹰。
这香料是鞘苏国国王点名要的,我可不能随意卖了。姽婳回想过去种种,灵光突现,“难道他就是鞘苏国国王?”
官邸外的一株美人松上,飘落两朵鲜花,一褐一紫不同的颜色,轻轻掠过两人的面颊。
纹波
不知不觉过了小暑,云浮碧空,岚雾绝岩,沉香谷照得到阳光处,无不酷热难当。尤其正午前后,庐墓内外闷热不堪,侧侧不得不退回到居处,因而多了刺绣的空闲。
支离破碎的龙袍最终被她拼贴修复,和手绘的图谱一起挂在墙上,如两道织彩捻金的帘子,凭空荡下。
谷中的日子,月复一月地单调,除了偶尔出谷购买物品外,侧侧就像山谷中的蝴蝶,翩翩起舞在咫尺之地。她勉强试用爹爹购置的织机,想织出龙袍袍料的花纹,几织几废,到后来认了命,从拂水阁选了一匹明黄素缎裁成两幅,支在大绷架上,用纯金线依样将十二章纹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