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沉香谷前,她放飞了手中的青龙,凝望那只鸽子带去多日思念,如离弦的弓箭,听得见内心的脆响。她就要去到遥远陌生的地方,像它一样自由高飞在蓝天。
半个月后,依照绮玉留下的地图,侧侧辗转来到了文绣坊所在的安城云凤街。
当街立了一座形制华丽的三间四柱琉璃牌坊,上书“绣冠天下”四字。往里走,迎面先过一青石桥,桥下是四五亩之大的荷花池,亭亭净植,清新的莲香扑鼻而来。再是一道连绵的粉青高墙,中开一红漆铁皮大门,门前古树繁蕤,交柯连阴。远远一望,内里屋宇沿丘陵起伏,飞檐连亘,鸳瓦排云,直有千余间之多。
进到门内是一面夔龙团草镶金边的影壁,其后的院落雕梁画栋,繁花茂竹,仿佛误入了豪富之家,不知该看何处佳景。
侧侧被引到厅堂中,刚一坐定,听到络纬机杼声如蚕噬桑叶不绝于耳,似乎作业的绣坊就在不远处。她漾过一丝笑容,打量四周的金屏翠帘,正奇怪为何见不到一幅绣作点缀,门外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绮玉穿了天青绣花纱衣,未进厅中笑声先起,“我推算日子,知道你该来了,正叫人为你准备厢房呢。”侧侧忙起身谢过。
两年不见,绮玉眉宇间逾见英挺,她抬手接过侧侧递来的包袱,笑道:“你来得不巧,坊主出门去了,恐怕要再过十几日才能回来。你也莫担忧,这里有很多新鲜的东西,一时半会儿绝不会闷。”说笑完了,顺手打开包袱,拎起那件金灿灿的龙袍端详。
侧侧先是失望,见她拿出龙袍又兀自紧张,揪着衣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是初次由织绣师评判她的绣艺,任这龙袍如何金鳞夺目珠彩照人,倘若听到绮玉一句叹息,再华美的衣裳亦蒙尘染灰,有如白玉微瑕的遗憾。
“没想到你能赶得及满绣龙袍。”绮玉捧了龙袍沉吟。师姐妹中有这般快手的,不过十指之数,文绣坊今次迎来的不是庸碌之辈。
“哎?”侧侧心想,这算是赞语了么。
“龙为牛头蛇身鹿角、虾眼狮鼻驴唇、猫耳鹰爪鱼尾,你绣时可曾留意?”
侧侧摇头,她只顾绣法创新好看,至于龙纹绣样完全依照样衣而做,未曾深思。
“那龙袍上这九条龙,又有什么讲究?”
“姿态有所不同……”侧侧涔涔汗下,没想绮玉当头一问就难倒了她。
“你可知什么是行龙,什么是云龙?正龙、坐龙、升龙、降龙、团龙又是什么?”她捏起龙袍随意一暼,“你最先绣的是右肩上的正龙吧?”
“是。”
“这条龙的绣工紧密不一,之后几条的纹样柔和许多,想是你最初手生之故。”绮玉眼角扫到了云纹与海水的变化,又笑了,“你用心将这里变过了呢。只是,你是依据牡丹与灵芝的寓意绣的?”
侧侧汗颜道:“我……不知道……”
“牡丹加玉兰、海棠,意即‘玉堂富贵’,折枝牡丹寓意富贵接子,缠枝牡丹是延年富贵,牡丹团花则是富贵团圆。而灵芝加上蔓草是指延年长寿,加寿竹就成了灵仙祝寿。你用了牡丹与灵芝,寓意是富贵长久,倒不算用错。”
侧侧松了口气,没想到个中有偌大深意,她以往由了性子乱创花样,颇为自得,如今才知道如错会了涵义,反会贻笑大方。
是她小瞧了文绣坊,于织绣一道,她仍是井底不知天高地厚的蛙。说到底,今次她一心想赢得夸赞,殊不知真正沉迷于绣道的人,想到的始终是技艺上更高层楼。绮玉的一番话,令她反省过往的错失,游于艺的境界,首先是真诚地热爱此道。她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绮玉温言道:“你拿到的绣谱仅有绣样而无文字,能一个人摸索到这个地步,已是相当了得。其中奥妙久了自然明白,现下也不必太急了。老实说,这些织绣里的诸般名堂,唯有师父口传身授才会知道,将来有的是日子。你天赋甚高,不必被我这几句话吓着。”
侧侧赧颜道:“侧儿学艺不精,能来文绣坊真是太好了。”
绮玉呵呵一笑,收起龙袍,牵了她的手往绣坊里走,“我先带你里外走一遭。真是怠慢,光顾了念叨,忘了一起见过师姐们。来——”
进到绣坊内院,扶疏掩映中数十间大屋整齐排列,绮玉拉过一个绣工,嘱咐两句,那人领命而去。
“你没法用花楼,有没有怪我故意刁难?”绮玉特意命送去沉香谷的花楼织机,其实是第一个考验。她笑吟吟地望了侧侧,这丫头能否体会她的用心良苦?
“是侧儿笨拙,岂敢怪罪六姐。”侧侧道。若花费辰光琢磨,未必不能使用那台提花机,只是人单力薄,无人指点,她有心亦无力。
绮玉点头,“别说是你,文绣坊内外除了坊主,没人可以独自操纵那台织机。”
侧侧一愣,明明要两人才能运转的织机,青鸾竟能一人控制?
“这就是坊主今次为何不在的缘由,她设计了新的织机样式,特意去吴霜阁寻丹眉大师,请他依样打造出来。如果坊主的设想无错,今后再复杂的提花纹样,也能一个人完成了。”
侧侧默然不语,她终于认清了与青鸾间有如天渊之别的落差。她尚在为绣完一件龙袍沾沾自喜,青鸾已经走得更高更远,她甚至沾不到师父的一片衣袖。
是的,青鸾,这个要成为她师父的人,绝非寻常的女子。
“师姐她们都在了。”两人踏入偏厅,锦屏铜炉,绣墩玉几,古朴的陈设看得出主人家性喜雅致。数个神仙般绰约女子坐在扶手椅中,侧侧立即低首欠身,朝众人施礼。
绮玉见她已先行礼,忙领她到了为首的两人跟前,“这是大师姐夜笳和二师姐仙织。”
侧侧恭敬地叫了两声,抬头凝看。夜笳不苟言笑,裹在一袭银灰色凤纹绢衣中,一张脸生得冰雕玉琢般无可挑剔,十足的冷美人模样。听了侧侧的问候,夜笳微一颔首,并不多言。
身边的仙织穿了秋香色纻丝大袖衫,巧笑盈盈地对了她道:“你就是侧侧?生得像个瓷娃娃呢。”轻抚了一下她的脸,侧侧只觉玉袖生香,掠过暗暗的龙涎之气。
“再来见过三师姐纱麟、四师姐瑶世,和五师姐珠锦。”
纱麟笑眼如星,瑶世乌发如云,两人穿得甚是素淡,一为玉色纱衣,一为青绸夹裙。珠锦则一身月白纺绸窄袖褙子,系了大红生绢缀金珠花裙,眉宇妩媚跳脱,绮玉刚报完她的名字,她就牵过侧侧笑道:“那年六妹回来,说你够资格做我们的七妹,果然是个可人儿。喏,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塞过一个嵌了红宝石的锦盒,侧侧不好意思地接下。
绮玉嗔道:“珠锦!你这么客气,叫我们怎么做人。”纱麟揽了珠锦的肩,笑道:“狡猾的小妮子,亏你平时说得嘴响,居然有这一手,让师姐们如何下台。”珠锦道:“你们只管破点财,也拿出点好处,新师妹进门岂有空手的道理?”三人闹成一团。
瑶世微笑,见侧侧不知所措,柔声道:“她们向来爱玩,你不用放在心上。”
珠锦连忙瞪眼道:“谁说是玩来着,你们不准小气了,否则坊主回来……”纱麟插嘴:“给我抓着了——你就是想讨师父欢心呢。小师妹的见面礼我们一早预备了,只想在师父正式收徒时送。”珠锦道:“你舍得花钱就好。”她们两人一来一去斗嘴,侧侧挽了笑容想,以后的日子怕是很难冷清了。
仙织拍手笑道:“好啦,你们安静些,别吓到了侧侧。嗯,你带了亲手绣的龙袍,是么?”绮玉忙从包袱里取出,侧侧娇俏的面上微红,见她将整件宝光蕴聚的龙袍抖开,洒金挥彩,泻出一地的迷离光焰。
众人都不做声,纱麟和珠锦拈起衣角查看针脚,另几个只是注目瑰紫娇黄的绣线,一双双凤眼里瞧不出深浅。
夜笳点头示意绮玉,“收好了,等坊主回来看过。”又对众人道,“回去忙吧,再一阵贵妃的诞辰就到了,没辰光再耽搁。”仙织见她冷了脸不肯评点,便没有多话,向侧侧打了个招呼,拉过瑶世一齐去了。纱麟和珠锦朝侧侧赞许地一笑,也自离开,余下夜笳和绮玉两人。
“侧侧新来,六妹你多照应,尽快带她去各房认个人,要手下人知道她是谁。”
“是,厢房早已备好,只不知……”
“她这个七妹有何差事,等坊主回来后定夺。”夜笳一眼看出绮玉的心思,淡然说道,“这几日你的活最繁忙,早早领侧侧走完了就好,别太累着。”
绮玉拉了侧侧告退。侧侧回想夜笳的神情,颇有些惴惴不安,她辨不出那无动于衷的表情背后,是否有一丝认同。不想让绮玉看出自己的心思,她扬起脸笑道:“敢问六姐,几位师姐平素里忙些什么?”
“唔,我们五人分工不一,各管着三百多号人。凡浴蚕喂蚕、分箔采桑,以及择茧缫丝诸事,由我调配管束,提花织造则是珠锦掌控,刺绣绘样由瑶世分配人手,剪裁镶补是纱麟负责,至于诸色染料,一并交给二师姐仙织。”
“那大师姐夜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