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们全速追赶,在午时前到了沟口的明野窟,就能追上他们。”姽婳信心饱满地跃上骏马,周身镀满了朝阳金色的光芒,迎了风的方向全力地前进。
紫颜抚了抚马儿松软的鬃毛,柔声说道:“要委屈你赶路了呢。”两腿一夹,坐骑倏地四蹄疾扬,冲向远方。
两人的骑术日渐精湛,双马并行没多久已赶过几处村落,朝了须子沟一点点逼近。姽婳仿佛背生双翼,一路冲行如飞,没有疲倦的时候。紫颜不紧不慢地跟着,好在马儿脚程够快,有精致的马具保护,飞奔之间并不觉辛苦。
偶尔忽视擦身而过的风景,瞥一眼姽婳蹙眉赌气的样子,他偷偷地绽出一朵笑。什么大师什么阁主,摒弃这些后的姽婳是再自由不过的女子,爱恨由心,笑骂随意。紫颜衷心地为此刻的她感到欣慰。
他又想到侧侧,拜在青鸾门下后会拥有新的人生,此后将如雏鸟振空,踏风翱翔在青天之上。当女子可以纵情江湖而不必束缚闺阁之中,这天地多了别样旖旎的情致。
行了大半个时辰后,姽婳缓了马速,紫颜高声喝道:“停下来喝口水如何?”姽婳点头应了,驾马寻了一处青草鲜嫩的地方停下。紫颜瞧了瞧她的神色,眼里始终攒了一层微嗔薄怒,不由笑道:“小胡子人多,你备的迷香分量够不够?”
姽婳面露喜色,道:“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说,我们如此怒气冲冲地现身,小胡子一准有了提防。不如等他们到明野窟后,偷偷下点药在他们的酒水里,管让他再也溜不掉!”
“你这样做,我们倒像强盗。”
姽婳一撅嘴,她本就不把世俗礼法放在眼中,哪顾得上这许多规矩,挑眉对紫颜道:“就是你婆婆妈妈的,这家伙才能一而再骑到我们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是你我这么没用,传到皎镜他们耳朵里,我们的脸都没地方搁。”
紫颜笑道:“你我不说,他如何会知道。”
“不管。总之这小胡子欺人太甚,不给他一点教训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不爱帮我,就在旁边乖乖看好,不许胳膊肘往外拐。”
“好,好,我明白啦。既然你铁了心要出手,我怎能袖手旁观?不如趁歇息的机会易个容,我们索性扮成其他商旅,向他讨碗水酒喝。”紫颜琉璃般的双瞳闪过一道精芒,狡黠地道,“今次,你想扮男人还是女人?”
姽婳咯咯地捧腹大笑,“还是你机灵,我当然要扮女子,而且要绝色无双的那种,这样他就不会有太多心思设防。我要他们全部拜倒在我的笑容下,你就可伺机下麻药。”她说得兴起,兀自开心地原地蹦起,一袭丹碧纱纹罗裙漾出美妙的波纹。
紫颜排出所需的易容器具,凝视姽婳的面容良久,道:“你扮的美人是中土的,还是异域的?”姽婳想了想,朝他调皮一笑,“扮西域女子吧,你可赶得及为我做假发?”紫颜道:“不必做假,直接卷了你的头发即可,改日洗过就能复原。把眼珠变成宝蓝色,鼻子垫高一分。你肌肤甚白,无需改动,只要抹些铅粉让轮廓更分明些。”
姽婳拍手笑道:“好!只要我收了香料,换过气味,任他是神仙也辨不出。你呢?”
“他那撇小胡子很是生动,我也弄一缕胡子如何?”
“他的胡子是褐色的,你就用黑色,免得学太像,反露了马脚。”
紫颜点头道:“须发的色泽必须一致,我有现成的胡子备用,你帮我选个合适的。”他转眼摸出七八种胡须,浓淡粗细各有不同,姽婳一一安置在他脸上看了,最后挑出一撇疏淡上翘的小胡子,道:“喏,这个不错,人也成熟。”
紫颜一看,和商队那个小胡子的形状几无分别,也不揭破,径自在脸上抹了混有密陀僧的膏粉,脸色顿时暗黄几分,像经了多日的曝晒。又把那缕胡须当中一剪为二,逐一贴在唇上左右。他贴完了照镜一看,姽婳已叫了开来,“哎呀,太像那人了。”
紫颜闲闲地道:“不急。”揭下胡子重新翻转了贴过,须尾朝下,再用了眉黛略略点染了,抬眼看姽婳时,她怔怔地盯了他好久,道:“这样可俊朗得多了。”很快加了一句,“不愧是你,怎么扮都比小胡子好看。”
“你今次不像往常冷静呢。”紫颜含笑说着,玩味她好胜的心态。说起来傅传红太过让着姽婳,反而常被她忽略,若他看到姽婳如此介意为人戏弄,会不会偶尔也开个玩笑呢?
姽婳愣了愣,抬手敲紫颜的脑袋,振振有词地道:“你胡说什么,我今次是有备而来。做生意你情我愿就罢了,他不想卖香料就不卖,凭什么第一次贩卖人口,第二次又偷去车马?这等卑劣小人,不知道害过多少人!你……是不是怕事?”
紫颜耸了耸肩,打趣道:“麻翻了他们之后,你是打他一顿出气,还是……”
姽婳踌躇道:“唔,先要夺回车马,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带走他的香料,远远溜之大吉。”
两匹骏马再次疾驰之际,两人全然换过装束。紫颜身穿赭色袍子,头戴斜插孔雀翎的藤帽,腰挎银柄短刀。姽婳一身白色镶彩布袍,半月形珠冠上缀满红锦玉石,又嵌了珊瑚和狼牙,卷曲的长发与冠上垂下的珠串交相辉映。她胸前挂了绿松石和金银配搭的串饰,衬了两手明丽的银镯和腰间数十圈极细的银丝束带,十足一个艳丽无匹的西域女子。
“若说你本是胡人,真没人不信。”紫颜望了褐发蓝眸的姽婳笑道。
姽婳周身饰品如铃铛脆响,此时她不像要去报仇,倒似赴一个不见不散的幽约,洋溢着妖娆风情。紫颜讶异为何会将她易容成这般模样,如她所愿,有了令人神魂颠倒的色相,眉眼唇齿就像折射阳光的宝石般夺目。他想起姽婳眼中闪烁的晶莹,那时的他大概看到了她的心底,不自觉让胭脂有了香艳的呼吸。
追追停停,又过了一个时辰,茂密的蟠龙松林连绵不绝,铺出一片碧海。眼见须子沟已近,姽婳缓下马势,忽然扬声问紫颜:“我身上可有任何破绽?”紫颜道:“你不是头回易容,该知道最大的破绽在你的心。若还想着你是姽婳,一会儿见了人,必露马脚。”姽婳点头,嫣然一笑,“叫我伊尔泰。”
须子沟口的土坡上挖有一个硕大的洞窟,当地人唤它明野窟,专供过往旅人歇脚休憩。时有行脚商人挑了茶水干粮做生意,运气好的话,还会看见放羊的赶了牲畜浩浩荡荡走过,为寂寥的山沟添上一点热闹。
小胡子和驼队果然在窟中歇息,骆驼安静地在一旁嚼着苜蓿,紫颜与姽婳的马车却已不见。天没亮就起身赶路,驼手们一个个累得七倒八歪,像散落的一堆烂树枝斜倚在窟内。只有小胡子端了酒贩递来的碗,一碗接一碗地灌着美酒。
“十八碗!”酒贩大声喝彩,不忘立即倒满一碗,“好酒量,再来!”
小胡子豪气冲天,环顾精疲力竭的兄弟们,仰头又干了一碗。
“十九!”
两匹快马的蹄声引开了众人的注意。本来没精打采倒在地上的男人们,忽然被云霞般的身影烫着了心,一个个弹跳而起,睁大了眼珠凝望远处飘来的亮丽女子。能在如此偏荒之地看到仙女,他们不由咧开嘴痴笑,半日赶路的辛劳没有白费,哪怕再赶同样远的路,让他们多看几眼美人儿就值得。
黄绿的土沟顿时有了撩人生气,小胡子不动声色地飞瞥了他们一眼,饮完后抛下酒碗,招呼驼手们道:“都过来吃些牛肉,要上路了!”孰料没人听到他的话,连酒贩在内,所有人兀自直勾勾盯着腰肢柔软的姽婳下马,宛如看到了稀世珍宝,目光舍不得稍移。
紫颜冷然留意小胡子的举动,他的视线并不落在对方身上,然而心眼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小胡子的所思所想。作为易容师,他可以游走于容貌与身份的边界,自由出入而无障碍。他微微有一丝担忧,姽婳,不,伊尔泰是否能自如地面对小胡子,不被对方乱了阵脚?
伊尔泰款款走向小胡子,临近又转向酒贩,娇波流慧,笑如夏花璀璨。
“你有什么好酒?”她说一口带口音的北荒语,咬字不清,却甚是妩媚可喜。
酒贩一恍神,突然惊觉她在问自己,忙道:“有……有什么呢……哎呀。”他急切间想不起来,小胡子道:“你吹了半天牛皮,说你的阿牧酒性子烈,喝了之后火烧火燎,只有英雄汉子才配喝。”
酒贩并不领情,瞪他一眼,争辩道:“哪里有这回事,我的酒烈是烈了点,但整个北荒不晓得有多少女孩儿爱喝。”他朝了伊尔泰笑,“要不要尝一口?喝过,你准忘不了。”
伊尔泰依然没看小胡子一眼,“那我就试试。”她笑了回头叫紫颜,“彝列,有你爱喝的烈酒呢。”被她随便派了个名字,紫颜哭笑不得,应声下马走来。
这时众人才看到他,堪称绝配的一双璧人,使他们眼中烧出了嫉妒的火。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心头不快,男人们拼命打量两人,似乎要找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好让人深信这是一对兄妹。小胡子淡淡地笑着,抱了一壶酒走到一边,他一走开,伊尔泰心下微急,向紫颜使了个眼色,然后皱眉对酒贩道:“有干净的酒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