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见到巫师?”
“唔,妖怪比较多。”夙夜挠头,这种上古传下的巫祝之术,若真遇到高手,是极振奋的事。诸界的术法不一,一旦通彻幽冥之后,常见的反而是修炼的妖魔鬼怪。
“下次抓个活的来看看?”紫颜好奇道。
夙夜失笑,随意指了他身边道:“这儿不就有吗,你看不见而已。”
旁听两人说话的诸师,一个个无言而遁,紫颜莞尔笑道:“哎呀,和你一样,都没脸见人!”
夙夜哈哈大笑,青鸾忽然开口:“他说的是实话。”
紫颜玉容一僵,忙去看侧侧,见她在身边巍然不动,这才安心。
青鸾笑了对夙夜道:“今夜你最辛苦,先去预备,我去侧侧那里坐坐。”
夙夜朝诸人微一颔首,黑袍一荡,青鸾走至侧侧面前,清珮声尤在轻响,他已影如烟消,飘然而逝。
在众人脚不沾地的忙碌中,春风如剪刀,裁去了明亮的天空,留下一块黑色的幕布。
这夜黑得不同寻常,城门早早关了,玉翎王遣散百官,严令守军蛰伏,不许擅自出击,全城戒严,百姓只需在家中安守,即可得到奖赏。有诸师陪伴玉翎王,太师阴阳放心地驻守在旧王宫,看顾诸国来使及贵客。
千姿陪了桫椤,在长胜宫舞缨楼上遥望清天。尽管在万家灯火映照下,黑夜边缘有朦胧的萤光,但他头顶那片天始终深邃如梦,甚至连一朵白云也不敢逗留。
“你早点回去歇息。”千姿望着神色倦怠的桫椤,一脸关切。
“要出大事?”桫椤敏感地凝视他的眼,想摸一下他的手,又怕探知太多,令自己有无谓的忧伤。
千姿想了想,深眸中掠过一丝不安,又狠狠压了下去,故作坦然地说道:“夙夜说有西域巫师会对我不利,十师布置了一天,不会有事。”
桫椤黛眉微颦,“西域的巫师?可惜我……”她想说她虽是巫女,除了透视人心之外,并不懂什么巫术,无法与巫师抗衡。可是,如果他需要她出力,她会毫不犹豫地,把手按向任何人,即使对方是诡异莫测的巫师。
千姿读懂了她欲语还休的深意,笑了摇头,“你好好安胎,不要多想,这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埋伏,就等那人自投罗网。”
桫椤小心地捏了捏他的手,安心与他告别。是的,他心平气和,宁静如一泓秋水,不起波澜,看来那个巫师,的确无甚可怕。
黑夜给出了另外一个解答。
仿佛在畏惧着远方未知的人物,春夜的风从起初微微颤抖,到狂乱地扭动,只用了短短片刻。桫椤此时进入了梦乡,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让她沉迷不醒,茫茫黑夜中,有一缕无法察觉的黑光,蓦然遁入了明光宫,埋伏下来,等待着良机。
远在舞缨楼的千姿凝神眺望天际,向南,再向南,是西域梵罗军偷袭的路线,是大巫师伏藏前进的路线。
这一场最终来临的对决,隐隐有最后一击的意味,容他镶嵌胜利的宝石,装点在皇者的冠冕上。
他从未想过会输。
这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他的印迹,深刻绵延,由不得人拦路。
在千姿踌躇满志的沉思中,远方的天空,亮起一团诡异的红雾。如火如荼,鲜艳得如燃烧的妖花,迢迢席卷而来。红雾中隐隐有呼啸声,是风在哭,夜在泣,夹杂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无数飞鸟振翅出林。
他凝目看去,红雾一点点向城头推进,与此同时,城内数个地方扬起一片血光,那红雾就似看到明灯,欢喜地飘来聚合。
一张天网凭空而降。
就像是夜空上多了一层浩瀚的苍穹,天香凝露,烟气袭人,这浓软芳香瞬间蔓延数里,兜兜转转地把泽毗城笼罩其中。青灰色的罗烟像穿甲衣的卫士,肃然隔绝了入侵的红雾,两下里缠绕撕打。
红雾蛮不讲理,径直要闯进来,罗烟袅袅摇动着拒绝。红雾发了狠,扬起尖利的清啸,兀自拉长雾气,凝成一道道箭气,嗖嗖而至,想要射穿这层香气横溢的罗烟。
晓剑台上,炉香氤氲。
全城有墟葬与元阙布置的风水大阵,夙夜只需催动其中八处阵眼埋设的灵符,徐徐散出皎镜与蒹葭、姽婳合制的天香,看袅绕碧烟直冲霄汉,香霭芬芬,醺然如醉。
这一夜黑得早,全城百姓会忍不住困顿欲眠,睡得酣甜。夙夜微微一笑,摊开墟葬的舆图画卷,晶指点在一座山崖上。
“赋形结阵!”
城外浓云薄雾吞吐中,雾气凝结的箭叮叮不绝,刺向罗烟,不想却扎到了坚韧的山岩上。泽毗城头骤起高崖三千丈,任由千万箭破空,巍然不动。红色的箭气再难寸进,粉身碎骨破裂了,旋即又凝聚起来。
与此同时,城中的血光尽数暗去,像被吹熄的灯,哑然守候在黑夜中。
血光既败露了形迹,夙夜自然不会放过,当下墨袖轻扬,由青鸾与侧侧绣制的数十只彩凤翩然飞起,向了先前血光亮起的地方疾冲。潜伏在黑暗里的血光察觉到了危机,却不曾如惊鸿远逝,一道道光芒竟不约而同往长胜宫里冲来,很有几分悍勇之气。
夙夜轻轻念了一句咒语,疾飞的彩凤展开锦绣织就的双翼,全身燃起朱红的火焰,傲然张嘴向血光撕咬而去。
噗——噗——数道血光被彩凤吞没。
余下的血光摇身裂成千丝万缕,穿越宫墙,拼得千百化身被彩凤截住,只要有一丝一缕逃脱,就能得偿所愿。彩凤声声嘶鸣,婆娑清影当空散开,化作一只只伶俐的朱雀,叼起细若游丝的血光吞下。
最终,有漏网之鱼,嗅到了浓烈的王气,于是风驰电挚向玉翎王的寝宫飞去。不远处,一只朱雀遥遥追着猎物,眼见越来越近,那丝缕血光突然加速,没入殿中,直取宝座!
朱雀在寝宫外扑翅,冷眼看着自投罗网的血光。
宝座上斜倚着的玉翎王,似暝色下的青山,有几分倦意。他无动于衷地凝看灯下的书卷,没有留意到发丝般的血光,刹那就到了面前。
冰雪相映的寒意,腾地升起。
血光忽然被冻住了似的,哀哀望着宝座后悬挂的一把剑。丹心炼制的御剑,铿锵出鞘护主,一道雪色光寒如月,把游丝劈作了游魂。城外重新凝聚的红雾如遭重击,光芒越发黯淡。
宝座上的千姿浑然不觉,含笑握了书卷出神。
数十里之外,伏藏一个踉跄,对了远处骂道:“好!竟然是易容了的人偶!”血光就是他的耳目,他亲眼望见千姿的身形,不疑有假,谁知那惟妙惟肖的面容、以假乱真的气息,裹挟的却是个人偶。
临时搭建的祭台上,伏藏黑衣白帽,一脸肃然地站立。两道浓烈的刀眉下,是细密皱纹堆砌的双眼,狐狸般的淡褐眸子仿佛早就看淡了世事。他一贯自负、护短、多疑,此刻看着远方森严护卫的城池,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他打开一只药瓶,毫不迟疑地吞下瓶中药水,如醉汉醺然闭上了眼。再睁眼时,苍老的眸子变得分外清亮,这夜的精神气力都聚拢过来,仿佛在他身外凝就一件甲衣。伏藏两脚不停地在祭台上奔走,腾云踏雾,耗尽了的巫力再度附身,这一刻,他就是鬼神。
指尖牵引的一根红线,遥遥淹没在黑夜里,远处猝然传来一声悲号,伏藏沉吟中微微回牵红线,城头徘徊的红雾纷纷散落,如春夜细雨遍洒大地,向了地底渗入而去。
上天无路,且去入地。
宫外一座青瓦白墙的院落中,被关押的阿尔斯兰兴奋地抓着牢门,呼叫着使虫师。
“海智,你还不能使唤虫子?”
使虫师海智苦笑,指了脖子后贴的一张纸,“我撕不掉这张符。”阿尔斯兰眯起双眼,笑了笑,“你等着,大国师就在城外,我们马上就能脱身。”
海智大喜,慷慨说道:“只要没了这张符,随时能召唤虫豸,送王子出城。”
“不,出城的事让国师想办法,你尽管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我要苍尧人不得好死!”
“定不负王子所托。”
两人隔了牢门踌躇满志,淡月如烟在夜空缥缈,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去。尚未沉睡的人们,忽然听到奇怪沉闷的声音,似滚雷似奔马似落石,千军万马涌来。阿尔斯兰眼中冒出精光,“来了!”
舞缨楼上寒风凛冽,千姿寒毛竖立,心头蓦地起了警兆。
全城内外,容身在犄角旮旯沟渠墙角的鼠类,不要命地冲出了栖息地。前方大河高墙,阻挡不了它们疾奔的细爪,轻轻一跃,如威风的骑士。灰鼠、黄鼠、花鼠、飞鼠、社鼠、仓鼠、田鼠、姬鼠、鼢鼠、沙鼠、豹鼠……无数有名目没名目的老鼠,瞬间成了王城的主人,潮水般漫过街市,漫过御道,向了长胜宫进发。
天香罗烟如一道锦围,倏地向内收缩,其间掠过老鼠们灵活的身体,漾出醉人的香气。不少老鼠细碎的步子变得凌乱,还有一些恍若不觉,跑得越发迅捷。那些步伐强韧的鼠类,背脊上一条红线,两眼通红如幽灵。
有墟葬和元阙的布置,长胜宫洁净得如一片圣地,落在老鼠眼中,就是诱惑口腹的美味,在清夜下散发浓浓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