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能,她真想回到过去,在沉香谷初见之时,狠心拒绝了那时的他,就不会有今日的紫颜。说不定,那才是他的幸福。
她胡思乱想之际,马车忽然停下。千姿的声音如浸了冰雪,破空而来,“你来做什么?”
“哥哥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一个尖利的少年嗓音响起,明明说着客套的话,语气里是毫不示弱的执拗,将稚嫩的声音装点得老成了三分。侧侧微微掀开一角帘子,见说话人一身素衣,年纪仅有十三四岁,神情老练得如历经世态沧桑。
坐骑焦躁地踏蹄逡巡,长长的马鞭垂下,千姿冷冷地注视少年,道:“兰伽,不许对我的朋友无礼。”
“难道哥哥真有朋友?这倒让我更好奇啦。”兰伽奚落地说完,驱马走近,对了萤火道,“我要见你家主子。”
兰伽身后立了百骑铁甲骑士,黑压压占了半条街,然而萤火平静地直视前方,恍若未闻。兰伽也不生气,扬起鞭子朝车帘卷来,飞鞭如电,眼见要擦着萤火的脸。左格尔吓得侧身闪躲,萤火张手一捞,鞭子已抓在手中,他瞥了小王子一眼,丢下了鞭子。
兰伽的嘴角迅速抽搐了一下,挤出笑容道:“最好你家主子值得你惹恼我。”顿了顿道,“我要见的人,没人能阻拦。”往身后点了点头。
有六骑拍马而出,手中皆持长枪。
“给我掀了车盖。”
骏马腾空,长枪即出,萤火挑高了眉,握紧了身畔的刀。斩马、斩人,还是斩枪?脑中电光石火闪过,尚未决断,一个身影快如风云变幻,扣住了兰伽厉喝一声:“放肆!”
六骑如被定身,生生于半空艰难折返,回首望见千姿的手卡在兰伽的脖间,双眼狠如恶狼。所有骑士的长箭立即上弓,瞄准千姿,小心翼翼盯了他的一举一动。
千姿忽然柔美地一笑,凑近了兰伽的面孔,温和地道:“王弟,贵客远道而来,母后不是这样教我们待客的。让你的人走远些,别以为我……是一个人。”吐气若兰,一字字撞在少年发白的脸上。
兰伽的眼珠一转,在城门墙角、街头瓦上看到太子府士兵隐约的踪迹。他嘻嘻一笑,终于恢复了孩童的本色,吐了舌头转向千姿,“哥哥,我和你闹着玩呢,看你急的。这位客人如此重要,一定要好好招呼,不能丢了颜面。”他说完,又哀戚地沉下脸,望了千姿的华服叹息,“四十日服丧期刚过,哥哥就换回新衣,真是懂得享福。”
千姿松开手,淡淡地道:“我的事不必你管。”
兰伽整整衣衫,望了岿然不动的马车一眼,招呼人往城外走去。临走,对千姿笑道:“既然哥哥要守着朋友,我就去见蒙索那的公主,兴许会走运也未可知。”
千姿没有回话,眼中蒙上一股清冷的杀气。
等兰伽走远,紫颜拉开帘子,笑吟吟地望了他。千姿道:“先生受惊,是本公子教导无方。”紫颜道:“他的老师不是阴阳大人么?”
千姿收了笑容,“上回告别先生后,本公子又得了几桶美酒,要和各位一同品尝。”他口中说着,视线跟了兰伽的身影,直走出城门之外。
醇酒美人,异域荒歌,千姿的酒宴不可谓不隆重,但宾主的心都在他处,于是草草收了接风的兴致,紫颜一行歇在千姿专门预备的“天渊庭”里。
推门是质朴苍莽的北荒建筑,红砖黄墙,大块的颜色肃穆堆积。关门,则是台榭舟桥的妖娆景致,精细得犹如一幅文人水墨。悠远的笛声从隔墙飘然荡至,让人忆起了故乡春夜的雨,淅沥地淋湿了心头。此时白雪又洋洋洒下,在浅浅的伤口上肆虐地拉出疼痛。
紫颜等五人坐在廊下赏雪。巴掌大的小瓷炉上燃着香,袅袅的烟散漫四周。长生想到了去年此时在紫府的情形,思乡的情绪直如旋转的雪花坠落,细密地覆盖整个大地。
“少爷,我们几时能回京城?”
左格尔斜睨了紫颜。又是一张新的容颜,始终是扬了笑的脸,如从心底开出的花。“我猜先生尚有未完的事,”他像藏起尾巴的狐狸狡猾地笑,“这一路珍宝无数,没遇见怎舍得罢手?”
长生白他一眼,“你自个儿贪心,别拖上我家少爷。”
紫颜叹了口气,盈盈笑意里流出一抹调皮,“我也是贪心的人呢……据说北荒有种神奇的矿石,用它制成的刀切割肌肤,不会疼。”长生撇嘴道:“这有什么,喝一滴葵苏液就行。”左格尔道:“是昆吾的切玉刀?”紫颜摇头,“切玉刀以石成铁,切玉如蜡,的确无比锋利,可惜仍是凡物。我说的东西比它更妙,非但伤人不疼,甚至不会流血。”
左格尔一愣,道:“荒谬!世上怎有这种妖异之物?”他虽说不信,眼里已点燃了渴望,熊熊地焦灼燃烧。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了吧?”长生设想那把从不沾染鲜血的刀,如惊世绝艳的杀手,一击而中,千里不留行。它高傲得不想留有一丝世间俗气,因此血腥也无从上身。又或者,它实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隐者,内心厌恶纷繁的厮杀,偏偏被人当作了绝命的利器,奔波于修罗地狱。说到底,刀是不想杀人的,最夺命的只有人心。
紫颜看出长生的心思,微笑道:“如果,这是我手中的一柄易容刀,又如何?”
长生“哎呀”地叫了一声,惊喜站起。他是傻子呵,提起刀想的都是打打杀杀,少爷可以用它救人呢。他的心欢喜起来,兴高采烈地道:“要是找着了这种宝贝,我们做齐一套工具,不,两套,从此纵横天下。”
侧侧眼波流转,笑道:“你终于想凭易容术纵横天下了?”长生道:“上了贼船,马马虎虎只好坐下去。”侧侧道:“咦,上回救了若鳐人,你开始有点易容师的样子了呢。”
长生像是没有听见,又仿佛听见了却神游天外,他怔怔地凝视一片雪的降落,兜兜转转,回旋中有宿命与挣扎,最后落地的刹那,终于变得坦然。
“像少爷这般活着,就会很快乐了。”他扬起脸,深深的眸子里是单纯的笑。
紫颜的眉遽然地一抖,像被寒气冻伤,他吃吃地笑了两声,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孩子话。”
左格尔忍不住开口:“先生说的那样东西,莫非就在苍尧?”
紫颜点头,“在方河集,我花了不少银子,打听到这个消息。以前和姽婳寻这样东西寻了很久,始终是捕风捉影,今次倒是有点像模像样了。”长生和侧侧面面相觑,原来当日他去方河集为的是这个。
左格尔道:“苍尧有的是矿石,还是成品?此地历代国王都好收集珍宝,说不定藏有成品。”
紫颜淡淡地道:“传说七年前,这里秘密处决过一个要犯,当时国王心生不忍,为了免除他的痛苦,就用那把刀让他平静死去。验尸的仵作和为他装殓的人,亲眼看见他身上没有一滴血迹,然而头颅已和身子分作两截。整个事件说得有鼻子有眼,我自然要来瞧瞧。”
左格尔道:“既是朝廷处决要犯,定能查得出来。先生不急,我这就去打听。”不等紫颜答应,怀里揣着一把金银去了。长生望了他的背影偷笑,心想少爷已说过此事极为隐秘,左格尔即便花光了金钱,也无法从不知情者那里套出话来。
侧侧惦着奇特的流亡公主,拉了紫颜道:“你随我去城外看热闹可好?我猜千姿也会在,说不定她可能是他未来的媳妇儿。”萤火和长生竖直了耳朵,留意地听紫颜如何说,眩目的奇兽和魅惑的女子,不是随处可见的。
紫颜狡黠地眨眼,食指放于唇上,轻轻地道:“据我所知,那把刀就在王宫内,今次,是我们求千姿的时候了呢。”
“啊!”长生叫道,“那……少爷岂不是又要受他胁迫?不是偷东西就是偷猎,他有求于人已那般讨厌,更不用说是我们求他。”
紫颜呵呵一笑,撑伞走进了雪地,明丽的身影像珠宝在白蒙蒙的天地里闪光。
“和我一起来吧。”
公主的金帐外是一圈钢索围拢的兽栏,兽鸣嘶吼时常可闻,又有一班持刀的男女左右护卫,观望多时后百姓不得不散去。兰伽的骑士们守在帐外不曾下马,兵器亦擎在手中,巍然可畏,不苟言笑。雪花落满铁甲,渐渐将他们的肩头染上一层白霜。
众人在帐外没看见千姿的白马,紫颜含笑觑了侧侧一眼,侧侧耸肩以对。那位骄傲的太子殿下,怕是不耻于与王弟为伍,即使未来国王的预言听来有板有眼。
金帐内,娇脆的笑声频频传来,紫颜递了名帖,笑声顿变惊叹,门口的帷帐倏地拉开。
紫颜四人鱼贯而入,兰伽坐在雀金呢织就的毡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纤腰蒙面的公主。离他一丈之外,公主聚精会神地凝望缓缓步入的紫颜,露出深思的神色。
“蒙索那难女桫椤,见过紫先生。”公主首先说话,天青色的眸子将人的思绪勾至遥远的海洋。透明的纱罗映出她高挑的鼻子和娇艳的嘴唇,一阵环佩之声清脆响过,紫藤香气随之钻孔入窍,拂之不去。
蒙索那是北荒三十六国之外的一个偏远城邦,以出产金矿和制造琉璃出名,时有动乱发生。紫颜望见她脖间挂着的琉璃坠子,色如寒冰,轻轻一摇,又炫出七彩火焰光芒,正是蒙索那独有的“水火百炼”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