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砂掌要等到转瞬天黑,天黑才好办事。但竟没到天黑,约摸着只隔过一顿饭时,自己所缀的那两人,竟从村中徜徉出来。往四下里一望,也钻入青纱帐;眨眼间,从田地那边钻出,已然换了行头,掩变短装,也穿上长衫了。两人并肩而行,再上征途;路程所指,恰和火云庄相反,也不是往回走,也不是往前奔,走的是歧路。
黑砂掌犹豫起来,忙脱长衫,起身跟缀。缀出不远,回眸一望,从小村悄悄溜出来另外两个人,急装紧裤,提短棒背小包,绕穿青纱帐,从斜刺里趋向火云庄大路。
黑砂掌道:“唔!娘个蛋,飞豹子好诡的举动!”登时恍然,飞豹子公然贯串着射阳、宝应、洪泽三湖,潜设着临时的驿站。这两人到,那两人走,一站一倒换,来往传递急报。黑砂掌搔头吐舌,多亏仔细,才没上当。立刻抽身回转,放弃了前缀的二人,一心跟缀这接班的两个人。
黑砂掌脚下加快,先找到附近小镇小铺,买些干粮;又到人家井边,寻喝凉水。疗饥止渴,立刻斜兜大路,继续跟缀不舍。这两人似比前两人更在行,更擅飞纵功夫,脚程也很可以,只是比较疏忽。先前两人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闭口不说话。这两人一味紧走,毫不顾瞻,有时还喁喁讲究。这就因为前两人中有豹党,眼下这两人全是凌云燕拨来的同伙,一个叫李郁文,一个叫宋田有。态度也就截然不同;那是当事人,这是帮忙跑道的;再加上“艺高人胆大”。黑砂掌自然揣测不出,只觉得古怪罢了。
此行彼缀,一口气跑出一百多里。这一站比那一站长,而且这二人不走大道,不穿行市镇,落荒而走,专择捷径。当午不打火,入夜不宿店,一味趱程。把黑砂掌遛了个滴嘀咕咕,惟恐上了当,人家故意往远处遛他。直到第二天太阳衔山,这才到达了他们私设的站头,两人投入另一小村庄。黑砂掌这才说:“罢了!”大概还没有上当。
这小村庄不是蚕桑之乡,不是渔村,是田庄,地名叫小舒家园,旁有小树林。黑砂掌来到村前,恰当饭口,农妇们就场院上,泼水去尘,铺破席,设矮桌,端饭共吃;东一堆,西一堆,散聚着男男女女。生客远来,他拿眼珠子盯瞧。黑砂掌深知此情,不愿赶在这时候入村。他略一逡巡,又退回去,只远远瞟着。
直耗到天黑,未见那两人出村;自己寻食已饱,这才溜溜达达,蹭进村巷。树下还有纳凉的人,正议论闯入村中的生客。侧耳听去,正讲的是自己所缀的那两人,并非说自己。便摸黑挨过去,要听个所以然;忽然背后“嘘”的一声响,回身急寻,“巴达”一响,又落下一块问路石。
黑砂掌道:“不好!”人家警觉了。闪目四望,人影杳然。暗下决心道:“就是漏了馅,我也再啃口!”陆锦标抽身退开,负隅观望,不想这一石子只是一个疑问记号,投石之人只觉得有生人气,似乎可疑,还未能断定准有缀头。这一下是打草惊蛇,不是寻蛇拨草。
这一来黑砂掌陆锦标有点沉不住气了,在黑影里蹲了半个更次,直耗过二更,村民睡觉关门,他这才拥身而出。把小村前街后巷,略略淌了一阵,“嗖”的蹿上民舍。在后巷人家,发现了闪烁的灯光透出纸窗竹篱;这地方似乎可疑,赶紧凑过去。
时近三更,像这样飞檐起壁,私窥民宅,在夜行上最为险难。除了做贼,实无大用。黑砂掌只为单身一人,不得已才出此策。黑砂掌脚下换穿剔边毛布底鞋,蛇行鹿伏,从人家草舍上慢慢挪动,渐次傍到灯影当窗的这人家。他想溜下平地,寻了过去;却又持重,在房上藏好身形,倾耳先听。突然间,远在村北大道上,随风吹来一阵蹄声,由远而近,似正由西向东疾驰。
黑砂掌大疑,忙直起腰,遥打一望。一片片青纱帐,一片片浓影,看是看不清,听却越听越真,蹄声越来越近。黑砂掌道:“唔?”赶忙挪地方,攀伏在房脊后,借房掩形,只露出半个头,定睛凝视。眨眼间蹄声忽缓,骑影显现在村前路边。此地并非通行要道,单骑夜驰,不能无故。当下,出乎意外,入乎意中,蹄声“得得”,居然投向舒家园田径小道来了。
黑砂掌暗暗点头,心说:“有谱!”猜想这匹马必然投奔有灯亮的村舍。哪知不然,反驰到前巷,距他伏身处还有十七八丈,在一旷院草舍前,骑马人翻身离鞍;走近门口,举鞭轻轻叩门。
黑砂掌慌忙地滚向房后檐,伏腰急行,攀墙过垣,也翻到前巷。在邻舍照样隐好身形,拢住目光俯察。这草舍没有灯光,疏疏七八间房,骑马人行急匆遽,叩门数下,不见应声,立刻从身上取出石子。“啪”的一声,投进院内,打入窗中,又“吱”地吹了一声口哨。
石子穿窗,如投骇浪,草舍正房蓦地火光一闪,倏然又灭,“吱”的一声窗开,“嗖”地窜出一人来,绕院一晃,就要从前面翻墙。院外叩门的人急急地隔门缝,递过几句暗号。同时屋门也开了,出来两个人,急遽动问:“来的是谁?”穿窗出来的人正是那个宋田有,仓促不暇置答,忙着开街门;那骑马之客牵着马骥,进了庭院。屋中灯火也蓦然重明。
这骑马客似带来惊耗,草舍中人纷纷围拢,诘问声、回答声,嗡成一片。黑砂掌居高临下,居暗窥明,从侧面窥看,骑马客将到屋门,回手褪解背后的一只小包。舍中人代为拴马解鞍,邀入舍内。隔窗而望,人影憧憧,语声喁喁,一字也听不出。忽又奔出一人,给马上料,跟着又上槽,另备上一马,便急急回身进了屋。
人全进舍,看不见了。黑砂掌决计冒险一试;从邻舍后檐腾身而下,身落平地,急趋后房,蹑足来到草舍房根下。这里瓦房全有后窗,窗小如斗,悬在后檐下。黑砂掌不敢施倒卷帘,忙从百宝囊中,取出双钉,慢慢用力,插入墙缝。先展眼四望,用壁虎游墙功夫提一口气,贴墙一拔,脚蹑双钉,手攀窗坎,伸一指微沾唾津,戳穿窗纸,侧一目往屋里张看。
正赶上机会,舍中人十分忙乱,没人觉察。这骑客带来了惊人一报:北三河比斗无结果,官军来剿,连累了武庄主,害得火云庄焚宅倾巢。舍中人把一盏灯放在方桌上,四五个男子围着这灯,骑客浑身尘土,满脸热汗;黑砂掌只一打眼,便已断定,对面两人便是自己跟缀的李郁文、宋田有。还有两人,一个像是屋主,形容很瘦;一个是豹党这段驿站的头目曹五。听动静,屋内像有许多人,其实寥寥五个,也没有女眷村妇。
屋主人忙着找掸子,打面水,泡茶。骑客似是要紧人物,挥一挥手,拭去脸上汗;众人围着他,盯着他的嘴。他唇吻开阖,低声讲说;众人都瞪直了眼,发出叱咤之声,带出震骇之容。骑客把小包放在桌上打开,取出四封信,一个黄布卷。
这骑客指点吩咐道:“宋大哥、李大哥,你带回这一封,转告三熊,打点着献赃抽身。这两封可教人搔头,曹五哥,你辛苦一趟,把它转到前站。务必嘱咐前站,妥派胆大心细的伙计,小心在意一递,可别露出马脚。这不是闹玩的,最好得三两位合办,一人巡风,二人投递,递出去,赶紧翻回,给头儿复一个信,好教他们几位放心。”又对屋主人说:“劳你驾,饮饮我的马,我还得连夜翻回去。”
骑客手中共有四封信,一封自己留下,一封教宋田有、李郁文带转蛇头坞。最要紧的两封,竟没人专送到地头。这小舒家园的驿站头目忙道:“四爷,这两封信,我只送到前站么?”
骑客答道:“正是,你可以交给葛大麻子。葛大麻子一来胆大心细,二来懂得六扇门的规矩派头。做这虎口里探头的把戏,非他不可。”
这样一讲,驿站头目曹五怫然不悦,随说道:“葛麻爷前天刚派出去,他至早也得明天过午才能回来。前站没有人了。我们就死等他么?”
骑客皱眉道:“没法子,王、魏二老是这么再三嘱咐的。”曹五奋然道:“事情缓不得吧,与其一劲儿专等他,我看还不如由我一直投送了去。”宋田有也说:“您要是因为一个人,不放心,我可以跟随曹五爷,一同专办这件事。回蛇头坞,有我们李爷足够了。我们决不生事,决不和六扇门照面。何必非等葛大麻子呢?差半天,其实就差对头六个时辰哩。”
骑客低头沉吟,敲桌子核计道:“这么办,明天过午还不算晚,你们二位姑且候他一候。葛麻子若是过午还不回来,你二位就替他去。”
曹、李二人哼了一声。骑客忙道:“我可不是瞧不起二位。你二位担当的事更要紧。宋大哥,你得折回蛇头坞;你要晓得献赃更是险事。你的武功很好,何必舍其所长,做这斗心路、玩眼色的把戏?还有曹五哥,你也有更沉重的担子。现在咱们头儿都已退往淮北,咱们这里的伏线全没用了;你得给各处卡子送信,教他们预备收。我这里有一张图,画着应退应送的线路地名,你可以看看记下来。现在官军云集,镖行在各处排搜。咱们的人得躲着他们走。曹五哥,这得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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