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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金钱镖 [精校出版] (宫白羽)


  街头一碰,双方就此对盯上。沽酒的二客急忙报告了豹党,到晚上黑砂掌夜探渔村,已然认准了他们潜伏的民房。黑砂掌做得很小心,潜蹑豹党,略辨方向,并不贸然来搜,只在外边打圈暗摸棱角;因为他还断不定这潜伏的豪客,是否豹党?豹党却也趁机观望,不再出门,要看看这个络腮胡子到底是不是镖行?
  这天豹党守赃的九个人,全隐在草舍内,连那采办酒肉的人也没露面。如此对峙,到了次日夜间,豹党这才有人提议:“我们静等人家刺探,太不是事,我们也该搜搜他们去。第一,我们总先探探他们的来路。到底是寻镖的密捕,还是镖行的走狗,还是不相干的官面,要吃外快。我们把他们的来意认准,该摆迷魂阵,就照这样摆下去。若看情形不对,还是一面给头儿送信,一面想法把他们收拾了。”霍元桐也说:“昨夜他们的确是进了村,只是一走而过,没敢乱探头罢了。究竟他们是冲我们来的不是,至今还是料不透。他们究竟有多少人,这也得看明。”
  辽东三熊顾梦熊道:“我是不愿意轻举妄动,我们这事沉重太大,不能浮躁。我临来时,我们家师再三告诫我,说是胆要大,气要沉得住,千万不可自起毛骨。我们王师叔还告诉我一个诀窍,看守窖藏的人最容易犯嘀咕,看见生人多瞧他一眼,就起疑心。”他说:“就是真有鹰爪和托线寻上门来,你只敞着门睡大觉!他不会来敲门的。可是点子还没来,你吓得拨头就跑,回窑就忙,那时准坏。王师叔的主意,就是以静制动。现在真有人摸来了,小弟打算就照家师的主意,尽让他们进村,只要不敲门,咱就别答理他;只要他们不上房入院,你就别跟他挑帘动手。我们要守如伏兔,呆若木鸡,不知诸位意思怎么样?”
  燕党霍元桐、武党罗宜朋,处在帮忙的地位,听三熊如此说,便道:“大主意还是顾三哥琢磨。不过,若据小弟看,来人什九是摸咱们来的。”
  那采买粮台的两个伙计也说:“昨天露面的,他们是两三个人。一举一动全像武林道,决不是打野食的官面,这一点我哥俩敢保。顾三哥你要仔细揣摩揣摩,他们露面的是两三个,敢保暗中就没有人了么?那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就许此刻全都来到,潜藏在近处呢。”
  旁边传信的武党插言道:“这倒不然,俞、胡二人现在正跟我们武庄主订约,就在这几天,要在北三河比武,与袁老英雄见面呢。”
  旁边又有一人发话道:“咱们可得防备人家声东击西呀。他们大拨人明着在火云庄、北三河,或许主事的人暗搜到此处哩。”巡风的人忙说:“这决不能,小弟巡得很严,近几天没有大批人上蛇头坞来的。”
  商量的结果,还是再看一两天,大家暂且不必声张。只烦子母神梭的盟弟罗宜朋,化装饰貌,乘夜溜出,去踩探这突然而来的生客。仍烦巡风的人,小心戒备。有人主张,先给飞豹子送个信去,顾梦熊等全不以为然;一点影子没有,就喧腾起来,恐怕无益有害。顾梦熊的主意倒很持重,但不料大局就坏在持重上了!
  罗宜朋化装出探,居然找到黑砂掌落宿的客店。向店家绕弯子询问。店家说:“不错,有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是一拨,今天早晨走了。听说他们是替乡亲寻找媳妇。他们老乡的女人,教人拐走了,托他们出来找。他们一落店,就很问了我们一会子:看见一个细高挑、大眼睛、三十多岁的男人没有?看见一个小脚、大盘头、二十多岁的女人没有?现在知道这里没有,就全走了。”店家说着笑起来,道:“他们说是替乡亲找老婆,据我们猜,准是那个络腮胡子自己的老婆丢了;老夫少妻,不跑等什么?那家伙瞪大眼睛打听,急头暴脸,唉声叹气。您看吧,十成十是他自己丢了媳妇。”
  罗宜朋觉得稀奇,忙又到沿路询问。真是凑巧,一个开小铺的,也说有这么一老一少,是追寻拐带的。说着也笑起来:“丢了老婆,满街上问人;没等人问,自己就说可不是我的老婆,我是给旁人找老婆。那样子颟顸极了,天生是个王八头像。”
  罗宜朋连问两三处,异口同音,都说有这么一个络腮胡子,圆眼黑脸,四十多岁的人,逢人打听小脚、大盘头女人,顺口扫听近处的路径和孤庙荒园、堤津野店。看模样,听口气,分明是追蹑逃妻。罗宜朋听了,不由相信,忙回去报告三熊。三熊等半疑。
  过了半天,巡风的人也回来报告,蛇头坞地方不大,遍搜更无眼生之人。只有这一老一少,还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大概是两码事。那一老一少悬赏缉逃:“如果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愿意谢犒五十串钱。那是乡亲的老婆,我们替他寻人。”
  这就对碴了。遍搜渔村,既不再见面生之人,并且有人眼见那虬髯半老汉子和黑面长身少年,追寻拐带,已然离开此地。异口同声,有眉有眼,显见是不相干的人了。豹党群豪渐渐又放了心。
  哪晓得上了黑砂掌一个老当,故意地杜撰这一段“呆汉寻妻”令人发笑的故事。引诱得人人竞传,灌入豹党之耳;豹党果然一笑置之了。黑砂掌潜引二徒一子,骤离此地,然后入夜重翻回来。不辞辛苦,不敢宿店,竟在荒林废宇、竹丛败棚下,好好歹歹潜伏过昼。一到昏夜,便分头出来潜搜冥索,手脸上被蚊虫叮起老大疙疸,到底认准了三熊的潜伏之穴、常去之处。
  可是还有一样为难,黑砂掌确已勘知这小小渔村隐伏着道上朋友八九人之多,整日玩钱饮酒,无所事事,当然有别的勾当。却还保不定必与镖银有关,也不敢说飞豹子就在此处。黑砂掌又把一子二徒调开,分头勾稽;同时还要提防着飞白鼠、夏永南拦腰打岔。人少不够用,久留无所得,欲走心不甘,黑砂掌急得暴发火眼。
  忽然这一天,云破月来,真相大白。江绍杰眼见一个夜行人,由打火云庄那条路上,绕奔蛇头坞而来。临近渔村,忽发暗号,渔村小舍内蓦地走出一人。两方接头,低声密语;一霎时,两人并肩沿溪而行;一霎时又分开,一个回村舍,一个北上,奔向徐北大道。徐北大道正近燕巢。黑砂掌见状,忙命儿子陆嗣源,专力盯缀下去,要勘明他的去向。
  到次日,渔村内外风声转紧。杨、江二徒奉命望小村的动静,在白昼瞥见村中走出数人,散开来往四面道。两人的行踪险被撞破;一个吓得远远躲开,一个忙藏入青纱帐,不敢动弹。
  直耗到天黑,饿得肚皮叫,村中巡风人撤回去用饭。杨玉虎方得趁此机会,溜回送信,把这情形告诉黑砂掌。黑砂掌道:“他们为什么挂起紧来?莫非我们把他弄惊了!”陆锦标忙提早接班,亲往渔村窥勘。上半夜没动静,只听见一声声狗叫;下半夜村舍中忽遣出数人,绕着全村布卡。随后便有两个夜行人奔往西北,折向西南。
  黑砂掌到此恍然,他们这是往来传信。但他们潜伏多日,何故今天才传信?那就因为近日风声忽紧。近日风声何故一天比一天紧?那就因为俞剑平、飞豹子已然见了面,北三河决斗已然定了期。这一来,火云庄一带登时剑拔弩张,小小渔村当然受波及。这一来,袁、俞的决斗,子母神梭的帮场,凌云双燕的助拳,倒间接地助成了黑砂掌的访镖!他们各不相谋,彼此并不晓得异途同归,“相济相成”。
  黑砂掌目送奔影,当时心中很作难。陆嗣源跟缀北行之人,尚未返转,依然是人少调度不开。陆锦标想了想,没办法,留二徒小心监视渔村;他自己腾身而起,箭似地亲去追逐这二人。这二人紧装短裤,果走上火云庄的大道,却非直抵火云庄地界。他们曲折而行,穿湖渡水,忽舟忽陆,紧贴射阳湖、宝应湖,又到达一处小村。这两人健步飞奔,将到地头,回身一望,这才投入村口。
  黑砂掌望尘却步,欲要缀入,怕弄惊了;欲要远瞟,又怕对方绕影壁,弄丢了线索。仰面看天,骄阳当午,黑砂掌脸上冒汗;忙投入青纱帐。解下小包袱;急急地改装。他本是乡下做短工的打扮,只这一改,变成了摇串铃、走百户的卖野药郎中。他备有两件长衫,一新一旧,一绸一布,如今披上褪了色的布长衫,一步一晃,假装斯文,走入村边。
  两个夜行人也都是乔装,先一步进了村,黑砂掌不敢逼缀。当他钻禾田、改行装之时,这两人早已投入民舍。
  黑砂掌迟一步赶到,绕村巡视,寥寥三五十户人家,到底他俩投奔谁家,这就该用江湖上的机智了。挨门审视,揣度形势,暗暗认定有两家可疑。陆锦标便在这两家附近吆喝起来:“头疼,牙疼,肚子疼,红白痢疾,小肠疝气!”怪声怪调,卖野药没有串铃,话头里带着调侃。这一诱,果然在这两户民家中,有一家突然闩开门响。
  门闩微响,可是门扇没开;半推门缝。有人探头往外偷瞧。黑砂掌眼角一眨,早已看明,更不逗留,抽身便走。出了村口,仍不回头;道里人就像背后有眼,已然觉出脊背后有人盯着。黑砂掌故意一松手,小包袱坠地;他弯身来拾,借着低头折腰之势,眼往后。这正是自己跟缀的一个。黑砂掌骂道:“娘个蛋,爷们晚上见!”飘然走开了。其实没有走远,择青纱帐外高岗地方,倚树潜蹲,远远瞄住小村的出入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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