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一边缝着衣服,一边笑道:“看不出这小雌兽,还会害羞了哩。”
闾丘丹逸低垂着头回道:“师娘,三舅已找人把你和师妹的刑部通牒毁掉,只等几日后刑部撤案。你和师妹就可以回家过日子了。”
袁氏将线穿过一根针,半响道:“叫我怎么谢你呢?你以后真会对希娣妹好吗?她可不是个省心的淑女——舞刀弄枪的,连名都敢改。如何进得了你这样的书香门第?”
丹逸跪着道:“师娘放心,我就偏爱这份天真率性。”
袁氏闻言被针戳着手,轻轻吮了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这没有多少问题。如果你师妹也愿意,无论她爹出不出得来,这门亲事我允了。”
丹逸高兴道:“多谢师娘,我回去求求我爹。我是家中长子,爹娘都宠着我,苦求之下,一定会答应的。”
袁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孩子,我也不是看着你的家世好,当年师娘家虽比不上你们家,但也算十里八乡风光一时。但谁见过三代后的贵族?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只是你这人品着实让我欢喜。若你爹同意,无需太多彩礼,自可驾车前来。若给彩礼,我也大部分当做嫁妆送返回去。若你爹不同意,也不必勉强。如今这家徒四壁,又是罪人之女,不同意也是人之常情,千万别为此事跟令尊吵闹。”
丹逸笃定道:“此事没有人之常情。我生平最恨势利之徒,若师妹不弃,我此生必是此妻。”
袁氏扬扬手,示意芷彤正在庙后面练拳。丹逸红着脸走了过去。
袁氏想着自己的闺女,被大花轿抬到闾丘府,心里腾起几丝玫瑰色的温暖。
林芷彤看见丹逸走来,忙道:“啊,师兄,我还有些事要下山,你跟娘聊啊。”说完就要遁走。
丹逸壮着胆子拦住道:“师妹,你有何事要下山?”
林芷彤道:“啊——打酱油。”
丹逸皱眉道:“小师妹,我怎么觉得你一直躲着我。原以为你对我亦有好感,若是心中真是不愿意,师兄虽非君子,也必不强人所难。”
林芷彤扮了个鬼脸,道:“呵呵,没说不愿意啊。”
丹逸一字一顿道:“其实我早就钟情于你。”
林芷彤诧异道:“为何你不早说?”
丹逸正容道:“那时你还未到及笄之年。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言’。我又岂敢违背圣人之言?如今你又长了一岁,师娘又放出嫁女之言,我便唐突提出此议,况且师父遭此劫难,生死未卜,我也想早日娶你,让你和师娘有个依靠。”
林芷彤孩子天性,有些感激道:“其实我也很早喜欢你的。”
丹逸道:“知道。”
林芷彤跳起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闾丘丹逸道:“前年冬天下雪时,你把一把雪扔进我衣领里。”
林芷彤脸红道:“那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丹逸道:“练武时老在我身边捣乱,捣乱多了,就忘不了了。”
林芷彤生气地推了一把,道:“呆子,什么非礼勿这,非礼勿那的,这样活着不累吗?你要早点非礼我一下多好啊?”
丹逸谦谦君子,闻言震惊了许久,道:“你说什么?”
林芷彤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丹逸走上前去。
林芷彤仰着脖子,在他脸庞轻轻吻了一下,她道:“你掐一下我的手,我看看刚才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丹逸只觉得面庞被无数的柳叶划过,慢慢地把手指伸出,刚触到师妹的手,又赶紧抽开,道:“师妹,等洞房花烛吧,一个君子,万不可没有成亲就轻薄于你。”
林芷彤斜抬着眼眉,悠悠地道:“假如我不嫁给你了?你不遗憾吗?”
丹逸道:“那就更不行了。一个儒生,修的就是克己复礼。”
林芷彤低下了头,一只脚轻轻地踩着石子,道:“师兄,我配不上你——也怪你,不早点找我。”
丹逸道:“师妹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就去求爹爹,派人过来提亲。我爹敦厚温雅,但修仙炼丹之辈,不是迂腐之人。”
学政府海棠正盛。
闾丘明闻言大怒,叫丹逸跪在中堂前,也不准夫人等进来。
闾丘明大骂道:“你练练江湖把式,算是强身健体,虽不登大雅之堂,但好歹也算是六艺里的‘射’,我也就由着你的性子不去反对。如今你居然要以闾丘府大少爷的地位,娶一个待罪武夫的女儿。这么大的闾丘府,上百号人身家性命,你能再荒唐些吗?”
闾丘丹逸道:“爹,师父是被冤的。”
闾丘明七窍生烟,道:“从古到今,被冤的多了,谁耐烦一个个考证?就算后来没罪放了,现在也叫嫌犯;要出不来,就叫罪犯;几年后放了,也叫释犯。我们这样的家怎么容得下犯人之女?闾丘家还要不要脸面!你尊重你师父,又是帮写状子,又是请你三舅出手销了那母女的罪,这已算仁至义尽了。哪里还有这等赔上全家的帮法?”
丹逸道:“父亲息怒,这姑娘跟我青梅竹马,如今我言已出,必不收回。若爹不答应,我也只好长跪不起了。”
闾丘明道:“我告诉你,娶这家女儿没有可能,就你那师父——别以为有了个少林大侠的名号——照样祸福难料。你当朝廷真会在乎个江湖帮派吗?说他是国师就是国师,赏他几个果子;说他是逆贼就是逆贼,打他几顿板子。”
闾丘丹逸跪着倔强道:“无论师父是何人,对孩儿总是有恩;无论这姑娘是谁之女,对孩儿总是有情。”
闾丘明暴怒道:“亏你也是大家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了一个女人,你连整个闾丘家族的安危都不顾?你可知道沾上十三衙门的案子,可是要灭九族的!爹、娘、这么多弟弟妹妹,都比不了一个女人?”
丹逸心中也是一震,低着头不说话。
闾丘明放和了语气,道:“你从小懂事,熟读四书五经,当知大丈夫以功名为重,也当知为官之人的如履薄冰。一个把柄,一个麻烦,就是一个大患。谁没有几个政敌?你只要一天还坐在那张位子上,自然就是无数人眼里的敌。你是闾丘家的老大,还要给家族织一张大网,才能保家护院。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责任。我看徐家小姐就很不错,是杭州包衣骁骑参领的女儿,你可以考虑考虑。”
闾丘丹逸转身道:“爹,吾言已出,这辈子我就要娶师妹。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闾丘明气道:“你要忤逆到底吗?这府上还轮不到你说话。我再问你一句,你要这个家族,还是要那个林家妮子?”
闾丘丹逸不说话,半晌来了一句:“要师妹。”
闾丘明前后踱着,道:“你自幼学儒学,又学过《中庸》,可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做一个孔教君子岂能偏激?”
丹逸道:“爹,你就准我任性一次吧。”
闾丘明仰天长笑,咬牙道:“来人啊——赵龙,钱虎,给我打。”
赵龙半天不动,轻轻问道:“真打?”这一声问,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闾丘明大吼道:“打轻了,你们就不用在府上干了!”
两人道声得罪,把丹逸绑在凳子上,板子发下去又狠又快。丹逸一声不吭,直到棍子断成两截,整条裤子都是血渍。闾丘明见儿子就不求饶,气得脸青,含着泪挥了挥手。
众人想把丹逸抬回房内,丹逸却尽力扯开众人,跪着说了声:“儿子不孝,儿子告退。”说完才瘫倒在地上。外面早传来母亲张夫人凄厉的哭声。
众丫鬟脱下裤子擦药时,发现从臀到胫,或青或紫已没有一块好肉。裤子跟肉都粘在了一起,撕下来就是钻心的疼。
丫鬟小翠哽咽道:“老爷也忒心狠了,这大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
张夫人冲进房大哭,道:“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被狐狸精勾了魂魄?快给父亲认个错,别耽搁了大好的前程。”
丹逸心烦,转过头假寐。
丫鬟小桃趴在少爷身上哭着道:“也不知那林家姑娘怎么个国色天香,把公子迷成这个样子。”
闾丘丹逸淡淡地道:“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是我一直想要而没有的东西——你们不懂的。”
闾丘丹逸想起师妹,这臀部的痛也少了几分,暗暗发誓:我当做磐石,师妹当是蒲苇。若是爹能够消气,多挨几次打又当得了什么?若磐石蒲苇永生永世在一起,举案齐眉,这一生也就不冤了。
闾丘丹逸又想到自己居然顶撞了父亲,又是惶恐,又有一丝骄傲。
连着好几日,丹逸都没有来庙里,木头痴回了一趟城,打听到丹逸被家里打残了,估计半个月好不了。又说师娘跟师妹的通缉令都被撕掉了,房子里的封条也被撕了,可以回家了。说得两人又惊又喜。
林芷彤站起,道:“我去救师兄。”
袁氏拉住芷彤:“别人家教训儿子,轮得到你去救?也怪我,我早就该劝丹逸别跟他爹提此事的,是我一时糊涂还有些美梦了。他那样的家世,真当谁能为自己活着吗?谁背后都是一张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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