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也被押着走上了刑台。他多盼着现在能来一场雪啊,结果四周风和日丽。林山石觉得这一辈子生得像场悲剧,活得像场闹剧,死得像场滑稽剧。
如果重新活过,自己就在十五岁时把那黄姑娘给办了,而且不要什么儿子了,就把白鹤拳还有刚在黑木洞里悟到的拳理,都教给希娣。林山石闭上眼睛,却明显觉得,现场诡异起来,侩子手有些不愿意上台。看客间也有些骚动,有不少人纷纷议论:“这就是外边传的林山石,这就是那个少林大侠……”
林芷彤在法场外的酒楼上,拉满了弓弩。木头痴披着紫色斗篷,已经带着斧头走下楼梯。
侩子手缓缓地走上台去,居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含着一口酒喷在刀上,道:“大侠放心,绝对一刀斩,一线天。”刀还未举,远方突然传来了官差的声音:“刀下留人。林山石暂时收监。”一匹省府的快马,一边举着公文,一边飞速赶到。
法场诸人面面相觑,看客中不少人发出雷鸣般的叫好。酒楼上的袁氏抱着闾丘丹逸激动地掉下泪来。她搂过芷彤道:“你可以不用流亡,也不用杀人了。”
围观百姓也有几个意兴阑珊,一个刚过来的厨子一边搬走椅子,一边郁闷道:“搞什么搞?说好杀的又不杀了,我可是跟酒店掌柜请假扣钱过来看的。”
闾丘丹逸道:“这次刀下留人,阮先生记头功。幸亏了阮先生在客栈连续说了几十场的书,确定了师父少林大侠的地位。否则,知府的压力没有那么大,是不会放人的。”
阮如梅道:“闾丘老弟客气了,若不是你向京城、福州不断递状纸,单单靠一群江湖朋友在客栈义愤填膺,终也成不了事。当然这也是林兄平日里宅心仁厚,命不该绝。”
袁氏搭手做了个万福,道:“多谢阮先生援手。丹逸,你这一纸诉状交上去,你师父就捡下一条命。不知还能不能多写几道诉状,把师父救出监狱?谁能知道不小心进了一帮会,能有这么大的风波?”
闾丘丹逸道:“师娘。这还真不是诉状的事情。丹逸不敢贪天之功,只是师父福大命大,撞上了一个好时机。前段日子丹逸去广州府应考,才知平西王吴三桂已经起兵反清,云贵一代已经遍地狼烟。师父是少林十大高手,少林不仅是武林北斗,明末还曾在闽、浙驱逐倭寇,在江湖和黎民中声望很高。一直是朝廷拉拢的对象。所以我就知道师父可能死不了了——没有单纯的律法,小案才讲律法,闹大了就都讲权衡。朝廷没必要为了师父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在这样一个时机里,得罪一个本想拉拢的大派。况且这天地会刚成立不久,虽然行事诡异,但现在还没被朝廷严令禁止,只是十三衙门疑神疑鬼惯了。即使依条例,师父也没犯法。”
阮如梅道:“林兄还是太低调,所以平头百姓,当官的觉得硬吃得了也就硬吃了,没想到这次会磕着牙。”
闾丘丹逸道:“这个确实如此,哪个庙里没有几个冤死鬼。”
袁氏道:“这更要谢阮先生,是阮先生把掌柜的说成被奸臣迫害的少林大侠,又在今同客栈里连续头场推出,说得漳州府无人不晓,所以那群大人们才有了些顾忌。你看法场上,连侩子手都不愿动手——这好人受冤之事谁不气愤,况且还是少林大侠受冤?”
林芷彤道:“先生你说得是挺好,就是有些不像爹。连台湾府杀西洋鬼佬的戏都出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阮如梅笑道:“这大侠不大侠的,不瞒你们说。古往今来,本来大半就是我们说书的弄出来的。况且,这林兄少林十大高手又不是假的?我收了林夫人的嘱托,当晚就关门去了白鹤门,才知道林兄在门派里的分量。又在回来路上草堆中,碰巧捡到了林兄掉了的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这时我就想好要利用少林派把事情闹大,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也是林兄人不错,走访的街坊都觉得他是好人,我把他做的好事,受的好评收集了一下,加上自己编的东西,一个少林大侠也就出炉了。至于收复台湾,打红毛鬼的故事,那确实也有这样的大侠,我只不过让主角换了个名字罢了。”
袁氏、丹逸等俱笑了,连木头痴都笑了。
袁氏正容道:“先生能不怕连累,就让妾身感激一世了。”
阮如梅笑道:“有什么连累的?我本是有功名的秀才,已经自甘沉沦于酒肆茶馆,还有什么连累得了?再说这故事里的事,连《三国》也大半不是真的。从古到今,还有不准人瞎编故事的道理?谁要跟说书的较真,谁就傻了。”
芷彤问道:“师兄,你还没回答能不能救爹出狱了?”
闾丘丹逸道:“师娘,师妹,师父要出来可能也不容易,能捡回这条命也已经是天时地利人和用尽了。自古让朝廷认错那是千难万难。他们既不想把一个有口碑的少林高手冤杀引起民愤,也要顾及朝廷十三衙门的面子。所以估计最好的结果,也是师父再受阵子苦,等事情磨平了,再让师父认个错,再慢慢放了。”
阮如梅笑道:“这天时地利人和该作何解?”
闾丘丹逸道:“先生考我了。如今吴三桂造反,朝廷乱成一团,定不愿惹出其他麻烦,此是天时。八闽大地龙蛇混杂,表面都是清廷的人,其实是耿精忠的地盘,又接近前明郑家的台湾,等于一个火药堆。朝廷不敢在此过于强势,随便制造冤案,这是地利。数百年里,闽浙百姓受倭寇之害最深。明末少林武僧曾随戚继光将军抗倭,在这儿冤杀一个少林高手,失去大块民意,这就是人和。”
阮如梅道:“后生可畏!丹逸要生于三国,必也是人中凤雏。”
闾丘丹逸浑身激动起来,面有红光道:“前辈谬赞了,我只望救出师父,天下太平。百姓能有口安稳饭吃,现在看来有些难了,不知战火会不会烧向福建,倒霉的首先必是百姓。”说完后长叹了一口气。
阮如梅阴笑道:“乱世亦出英雄,丹逸有意否?”
闾丘丹逸摇摇头道:“只想辅佐一圣君,让百姓安生乐业,做一大臣足矣——当然都和阮先生一般独善其身,逍遥自在,也是一种景致。”
袁氏打断道:“这些大道理就不讲了。丹逸你能否再求一下令尊?他毕竟久在官场,若能斡旋一二,也许能早些放掉师父。”
闾丘丹逸有些为难道:“此事有些难办。为了给师父写状纸,家父已经很不高兴,怕惹祸上门。毕竟宦海凶险,漳州闾丘一大家子人,顾虑颇多。”
袁氏点头道:“真难为了你了,孩子。这段日子,每天都往这山上跑,若不是你和木头痴这样陪着,或许这日子更难熬了。”
阮如梅道:“听说你坚持插手此事,曾被你爹在书房打了一顿?要不要改日我去府上,跟闾丘明那老家伙说和说和。”
闾丘丹逸心道,这么隐秘之事都瞒不了这客栈说书的?便施礼道:“多谢先生。我是长子,爹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再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哪有师父出事,徒弟不管之理。我爹虽怕毁了我的前程,嘴里不悦,心里多半也是高兴的。”
阮如梅伸出大拇指道:“尊师重道,不惧艰险,你是个真儒生。只不过儒生的胜负心都会重了一些。”
林芷彤端给师兄一杯茶,见阮先生夸师兄,不知怎的脸上不经意间泛起一堆烟霞。
闾丘丹逸站起双手接过茶,客气地道:“谢谢师妹——师娘,弟子还有个不情之请。”
袁氏道:“都一家人了,总说话这样客客气气的,见外了。”
闾丘丹逸嗫嚅了会儿,突然跪下郑重地道:“师妹转眼要及笄。我想若是师娘不弃,我想娶了师妹,长相厮守,不知可否?”
芷彤又喜又惊,低着头,摆弄了一下裙子。袁氏很复杂地望了眼丹逸。
闾丘丹逸道:“弟子绝非乘人之危,确实心仪师妹久矣,此事天地可为证。若师娘嫌弃,就当弟子未曾说过。”
袁氏眼珠子转了几圈,道:“是做妾还是做妻?”
闾丘丹逸道:“自然是正妻。”
袁氏爱怜地拍了拍丹逸的肩膀,道:“你是学政的儿子,只怕这事你也做不了主,还是先把师父救出,让我们回到家里,从长计议。”
闾丘丹逸道:“我三舅是靖南王府的长史官,我已经托了关系过去。师父能不能放很难说,毕竟闹得太大,但师娘和师妹的通缉肯定会被取消,回家就是不远之事。”
第八章 朝为溪女
自从闾丘丹逸庙里求婚后,林芷彤就觉得看见师哥很尴尬。以前她不是没有想过跟师兄好的,如今美梦居然被提起,真不知是真是幻。可是想起那棵山茶树,那只猴子,她就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满脸红红的,一会儿恨着徐精,一会儿恨着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徐精和自己都没有什么错,只怪那春天,花开得太艳。
丹逸照例每日中午都会来古庙探望,有时带上几盒吃食,有时送上几张被子。袁氏也都收了,只是送银子就坚决不要。每次见师兄过来,芷彤都找个借口躲开。这一日,师兄给芷彤专程带来了一根玉簪,芷彤红着脸退还给师兄,转身出了古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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