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晚去网吧,看到网上登出了二老爷的死讯。也许编辑部有人热心,在杂志没有发讣告前,将此消息发到网上。
有人开帖子,给二老爷建立了一个网络灵堂,跟帖哀悼的人很多,赞誉他的文章为中华武学接上了命脉。看得我感动不已,在这个网络灵堂上长久驻留,每一个新增的帖子都令我额头血涌。
我在网吧待到凌晨两点,临走时突发奇想,搜索二老爷的名字,不料得到一千余条信息。我暗下决心,要把这一千多条信息都看完。
此后,我每日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二点,带着面包待在网吧。我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第三天发现一个叫“驼心”的网友献给二老爷的诗:
〖英雄宝器纵沉埋,犹能夜夜气冲天。
一饮一啄皆前定,宵小岂可更翻天。〗
就此知道二老爷享受盛名的同时,一直有人在质疑他的嫡传身份,但只是三两句话。继续搜索下去,看到这种反面言论由闲言碎语爆发成近百个跟帖的长篇大论,发难的是个名为“五湖散人”的网友。
他说二老爷欺世盗名,根本不是周寸衣弟子,并说他在一个神秘地方摔伤了腿,被二老爷搭救,因而长期相处,深知二老爷的底细。
有网友斥责他受人恩惠还要毁人清誉,他则信誓旦旦地说他掌握有二老爷的劣迹材料,言语中提到了戈壁。
看到这,我便知道他是个同在新疆监狱的犯人。接下去,是五湖散人批评二老爷文章弄虚作假,对周门其他派系造成恶劣影响,令人分不清正宗与假货,虽然他和二老爷有很深感情,但现在要代表周门正宗说话,令二老爷知难而退……
查看他发帖的时间,正在二老爷出事前两日。
武侠小说中,有人会死于派系之争。我给武术杂志的编辑打去电话,询问真实武林的情况,接电话的编辑说当代是法制社会,武林并不存在。我把二老爷死亡实情对他讲了,请他在杂志上发表,知道的人越多,越能查出线索。
他沉默半晌,说根据他了解的当代练武人,在网上发生激烈争执是可能的,但下了网去杀人,则不太可能。他:“这是个求热闹的时代,许多人都盼着有猛料,你希望老人成为别人的谈资么?此事不宜公开,所谓‘为贤者隐’吧。”他是好意,说网上的争执他也看了,是不是正宗,不必计较。我不知自己是用何种音调回答的:“为周寸衣蹲了十九年牢,毁了后半辈子,不是他徒弟,又是谁?”回到火葬场,我在办公室闷坐四十分钟后跑到包主任办公室。
包主任正和人下象棋,见我脸色异常,便使眼色要屋里其他人出去,问:“怎么,杀师傅的凶手找到了?”我:“不。我要把你训练成绝顶高手,让你为师傅报仇!”他:“我愿意!”我在办公室中教了拳术的第一秘诀——以肺捧天。他满头大汗,哼哈地练着,完全不对路子。我实在忍无可忍,上前一掌将他劈倒,然后拨通了城区非正常死亡调查小组的电话:“请告诉我,摔得头骨破裂,这样的死法是瞬间毙命,没有一点痛苦吧?”小组回答:“根据郊区小组的报告,你家老人是摔伤后四个小时死去的。”二老爷重伤之下,趴在冰冷的石头上,又受了四个小时的夜寒,方才死去。也可以说,最终是冻死的。
包主任躺在地上昏迷的样子,便是二老爷趴在石头上的样子吧?
我走过去,在他腿部“解奚”穴上猛踢一脚,他轻喘一声,摇头醒来。我:“这一脚,不但治头晕,还把你的便秘也治好了。”然后出屋关门。
当晚,我到达一个红褐色土地的县城,行至城西牌楼,见到了我所想见的人。他背我而站,肩宽腿粗,汗水令耳后耸起一排硬毛。
我上前,出掌。
互换几次身形后,我擒住他的左臂,按得他蹲下,只等他向上反抗的力量一起,便夺去他的性命。这是二老爷最后传我的杀招——
“龙形搜骨”。
但他抑制住本能反应,没有向上,静静蹲立。
我俩相持着,他脑后的毛发上的汗水干了,塌软下来。
他是懂得“龙形搜骨”的人。我松开手,起身而走,行出三十余步后,转头看去,见牌楼下仍是他一动不动的蹲立身形。
——当晚我躺在床上,以上只是梦境。
【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二老爷是恶死,难道他是恶人?
这个念头搅得我寝食不安,去玉涵寺询问风湿。风湿答道:“死亡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因果报应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未得善终的人,有许多好人。”我:“比如?”他:“雷锋。”我:“再如?”他:“岳飞。”令我大感欣慰,顿觉他是得道高僧。他主动为二老爷做法事,要我去白石桥花鸟市场买五十只麻雀,放生后便功德无量。
五十只麻雀八十元钱,还附送了五只。在寺中打开鸟笼,五十五只麻雀一起飞到同一棵树上,树冠仿佛被万箭穿心,情景诡异恐怖。
风湿急速念咒,我则近乎虚脱。
风湿留我在庙中吃饭,我谢绝,离去。走到玉涵寺门洞时,一辆黑色高级轿车正驶入,我贴身靠在门洞墙壁。
轿车一下停住,后车窗摇下,一人不耐烦地叫嚷:“你这么让是没用的,得走出来,车才能开进去。”语音熟悉,我定睛看去,竟是僧装的钩子。
车中另一个僧人是曾给我四十元钱的万德和尚,他俩自五台山来京办理一件庙产事务。他俩认出我后十分高兴,要请我去他俩在庙中的客房相叙,我无心说话,说有急事要走。
万德和钩子便下了车,万德凝视着我,说十几年前我脸上的紫气已经退去,表明我大事已了,可以出家了。钩子热情地说:“跟我们回五台山吧!”我:“不了。”双手合十,向他们行礼,转身而去。
走出十几步,身后响起钩子依依不舍的声音:“你要去哪儿?”我:“冥王星。”以后,我的生活变得简单:维持和彤彤的同居关系,每日饭后陪父亲遛弯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待在火葬场,以教包主任习武为乐。
包主任时常给我些香烟白酒,是死者家属送他的,他掌握安排焚化次序的大权。他资质不佳,练得却很刻苦,养成了许多错误习惯,不管我如何纠正也改不过来。照此练法,他很难活过六十五岁,他逝世后,我在单位便完全寂寞。
一日,他跑入我的办公室,脸色灰暗,坐在椅子上呼吸困难。我静观其变,两分钟后,他嘟囔一句:“不行,我不能做。”见我没有反应,焦急地说:“师兄,知道你武功修为高,但你真的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么?”我笑问他何事,他登时脸色红润,兴致勃勃地说起来。
刚才来了一个女人,要火化一条狗,并要在早晨的第一炉火化,愿意出两万块钱,引起众主任之间激烈讨论。其实持反对意见的只有包主任,他最近受我的武德教育,有了善恶荣辱观,激动地说:“我们这里是烧人不是烧狗,我们要维护人的尊严!”他不为金钱折腰的做法,赢得我的赞扬。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引起我的好奇,包主任带我去贵宾接待室见她。
她的着装没有想象中的奢侈华丽,一条牛仔裤,一件休闲夹克,戴着墨镜,坐在沙发中。包主任趾高气扬地带我走进去,以决绝的口吻说:“你不用再等了。如果让你在这烧一条狗,就侮辱了这里烧过的千千万万的人!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她站起来,显示出牛仔裤的合理剪裁。
我走上前,问:“是野狗么?”
她的墨镜后滑下一滴眼泪。
我转身走到包主任身边,嘱咐他说:“烧了吧。”包主任大叫:“师兄!”我:“别啰唆,那是我儿子。”三年前,我和别人的老婆生活在一起,并成为一条狗的父亲。她是暗拳山庄中的长腿姑娘,当她从沙发上站起的一刻,我从她的腿形上认出了她。想不到那条山庄中的野狗,她会一直养着。
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野狗活够了自己的岁数,寿终正寝。它的焚化仪式隆重庄严,经过化妆,栩栩如生地躺在薄木棺材中。我和长腿姑娘在哀乐中鞠躬,向它的遗体告别。当它被殡仪工作人员推走时,长腿姑娘抓住我的手。
我俩坐在长廊中等待,过一会,仿故宫的屋脊后冒出一股黑烟。
长腿姑娘呜咽一声:“是它!”倒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野狗的骨灰出来后,装入骨灰盒,举行送葬仪式。我手捧骨灰,长腿姑娘打一把黑伞,将我和骨灰盒罩在阴影中。四个身穿仿美国海军制服的男工作人员护在我俩前后,开路的是两个手舞体操棒的短裙女郎,她俩一个粉色底裤一个白色底裤,一颠一颠地浮现。
绕场一周,仪式结束,包主任跑过来,热情询问:“师兄,你还满意么?”我:“很好。只是两个跳舞女孩的内裤颜色不统一,未免美中不足。”包主任:“我一定在下次会议反映这一问题,让姑娘们都穿一样的内裤。师兄,节哀。”
【三】
长腿姑娘住在东长安街的一座宾馆。宾馆的门童是个糙壮大汉,她每次出门入门都对他发出妩媚笑容,以致大汉忐忑不安,一见她便表情古怪。她一次好奇地问:“你见了我,怎么总是脸色不对?”大汉:“你为什么总对我笑?”她:“南方的门童都长得很帅,文质彬彬,让你这样的人做门童,北京人真是太怪了。”大汉憨厚地笑了:“没办法,农民都进城了,需要我这样的人发挥威慑作用。”她再次妩媚一笑,令大汉感到一些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