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说这一年一度的照片,家里积累了一堆,他不想再留,可以给我。我俩离开火葬场,正是中午,他打车带我到饭馆吃饭。
这是一家装潢在此地算高档的餐厅,有三十几个桌位。我俩无言吃着,忽然我嘴里一硬,吐出一截铁丝。
二舅直起腰,用筷子把铁丝划到饭桌中央,轻声问:“怎么办?”我:“打。”他哼了句:“吃饱了打。”端碗扒下大口米饭。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很想发泄。我整条脊背火辣,已进入兴奋状态,盘算起餐厅中的服务员人数。
男服务员七人,女服务员九人(可以忽略不计),加上两个男门卫和厨房里的厨师,估算有六人,那么我和二舅要对付十三个人……虽然二舅是搬运工的体质,但他们一拥而上,二舅容易受伤。
我准备先一拳击倒一人,令其他人生起惧意,不敢上前,我和二舅追着他们打,安全系数会更高。
二舅双眼冒着野兽之光,低声说:“打起来之后,切记,手上能抓到什么东西,就抡什么东西。我知道你练武术,但赤手空拳没有威慑力。哪怕你手里是根筷子、是个盘子,别人也会怕你。切记,人就这么贱!”我俩相互嘱咐完毕,二舅扬手喊声“结账”,服务员走来。我垂下脑袋,只等二舅和服务员言语冲突,便起身大打出手。
不料二舅说:“来我们这多久了?猜你是四川的,对不对?”我抬头,见服务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小姑娘冲我友好地一笑,二舅小声抱怨:“瞧,在你们这吃饭,吃出根铁丝。”小姑娘:“呀!怎么办?”二舅:“什么怎么办!这顿饭钱,得给免了吧!”小姑娘:“我刚到这上班,您别给我添乱。”二舅:“那——也得打个八折吧?”小姑娘脸色一沉,坚决地摇头。
二舅付了全额饭钱,带我走出饭馆。我俩垂头丧气,沿着河边行走。看着无水的河道中一块块巨石,想起出租司机的话,我轻声问:“二老爷不是自然死亡吧?”
二舅浑身一震,加快了脚步。他没有往家走,走上了另一条路。
这条路上有座石桥,过石桥三十米是一户人家的后墙,墙下有条长五米宽一米的石灰土层,估计是修房子时留下的废料。
石灰土层高二十厘米,可供人小坐,上面有两个粉笔画的圆圈。
二舅告诉我,这是警察画的。第一个圆圈原本是二老爷的小筐,筐中有半根香肠、两个梨、半瓶小二锅头;第二个圆圈原本是二老爷的拐杖;两个圆圈隔三米。
二舅解释,二老爷三月九日晚走出饭馆,因喝醉酒,没能走上回家的正确道路,走到这个石灰土层就坐了下来。坐到天黑无人时,他没拿拐杖也没拿篮子,站起来向桥头走去。石灰土层至桥头有三十米,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以他的脚力,走完这三十米可能用去二十分钟。
二舅带我到桥头,指给我看桥旁的土坡,土坡高四十几厘米,斜度有四十度。
二舅说:“我爸就从这上去了。”说完,脚尖在斜坡上一点,跳了上去。而我知道,二老爷的腿是跳不上去的,如果他小步蹭着,则更无可能,走两步便会滑下来。
我也跳上土坡,眼前是无水的河道,有五六米深,下面有两片淡蓝色岩石,其中一块上有粉笔画成的人形,脑袋部位的岩石呈蓝黑色,那是二老爷的血迹。
二舅两眼血红地向下望,道:“就是这里。他喝醉了,失足落下。”我:“他晚上为什么出来?要到饭馆吃饭?”二舅哽咽道:“我们下班回家,他正睡觉,等他醒了,我们早吃完了,所以……”二舅脚下一颤,我伸手扶住了他。他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直勾勾地盯着我,眼中充满恐惧。
我松开扶着他后背的手,瞬间知晓,他怕我把他推下去,随即想明白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五千块钱日渐失效,二老爷在死前的日子里又被赶下了饭桌。
我俩离开小桥,二舅在前我在后,走回了他家。他从酒柜里取出一个信封,说是二老爷的年度照片。我收入衣兜,他又从酒柜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我一根,自己吸一根。
抽了几口,他把烟掐灭,说:“二舅给你一个交代!老头出事后,我两天没有睡觉,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死。是遇上抢钱的坏人了?警察从他衣服里搜出一千多块钱,说明不是抢钱。也许真是喝醉了,酒后失足。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我感到眼睛快要从眼眶中蹦出,他“哇”地哭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出他的推测——因二舅妈的儿子要住进来,二老爷不想让二舅为难,选择自我了断之路。
二舅说:“验尸报告是——他的脑袋顶破裂,一下毙命。他是会武功的人,除了他,谁能把自己摔得如此准确,别人就算想死,也没这份能耐呀!”连哭了几声后,二舅激动地说:“所以,他死得壮烈,是英雄所为。”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抽完手中的烟,起身告辞。二舅像往常一样送我去车站,一路跟我说:“我从小对我爸就极其反感,觉得他混蛋,不能为家庭负责。但现在我对他的看法变了,我的父亲是真的男子汉,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他又哭出声来,我连说不要送了。他抹着鼻涕眼泪,又追了我两步,我反身亮拳,说:“止步,否则我打你。”他一下愣住,我也觉得自己过分,说:“二舅,你是性情中人。二老爷死后,咱俩还要继续交往啊!”他喃喃道:“对!继续交往!咱俩有咱俩的情谊!”我走出很远后,他转回家。
看背影,已是个老人了。
踏过铁路,穿过自由市场,我赶到车站,却没了挤公车的力气。
也不管身上够不够钱,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听说我去北京城区,司机觉得自己揽到大活,兴致勃勃地说着闲话。
我坐在后座,打开二舅给我的信封。那是二老爷为领监狱养老金,一年一度所拍的照片,一脸憔悴的二老爷举着各种杂志,杂志封面都是搔首弄姿的时尚女星。
我再也忍不住了,号啕大哭。
心情极佳的司机诧异地扭过头来,问:“哥们,你怎么啦,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他连问数次,我喘上口气来,回答:“没事,你要真想帮我,就给我少算点钱。”紧急刹车,司机拧头怒吼:“我干这活儿,是熬血熬泪!你要没钱,就给我下车!”我:“……我下车。”打开车门,发现座位上掉了几张照片,就又钻回去捡。有一张照片掉在前座,司机帮忙捡了,从防护栏递过来时,好心地问:“呀,你该不是家里死人了吧?这老头是你爷爷?”我:“不,他是我师傅。”
第七章 无伤
【一】
我的考学失败,令母亲对我彻底失望。
我重新回到火葬场,做一个老老实实的摄像员。我跟包主任说了二老爷的死讯,他痛哭流涕,向西而拜,惨叫道:“师傅走好!”他劝我仿效古人,带他到二老爷骨灰盒前磕个头,然后代师传艺,教给他武功。我劝他打消此念,说:“你们这代人怎么总有‘以最小的代价争取最大的成果’的毛病?你哭两声,我就会把武功绝学教给你,可能么?”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问他该怎么做。我:“查明死因。”他分析案发现场,在硬土台上找到疑点,认为二老爷的拐杖和小筐相隔三米远,不可能是二老爷坐下后自然摆放的位置,倒像是有人把二老爷拽起,拐杖脱手而出的情况。
我一直为城区的非正常死亡调查组拍摄,便去请他们帮忙。他们打电话询问了郊区非正常死亡调查组,得到如下情况:
二老爷失踪的当晚,二舅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去找过一次。第二天早晨,二老爷在桥下的尸体被过路群众发现,有许多人围观,而二舅、二舅妈上班,二舅妈的女儿上学,三人都没有去看热闹。
二舅得知二老爷死讯,还是调查组给他单位打去电话。小组对二舅一家三口进行隔离审讯,并准备将二舅关押两天。
这时大舅一家人赶到,大舅妈对二舅妈极度怀疑,认为二老爷死后她的儿子有地方住,她是最大受益者,就是最大嫌疑人,并给小组献计献策:“从女孩嘴里套话,作突破口。”大舅把大舅妈臭骂一顿,说:“你还嫌死的人不够?非得把这家给毁了!”大舅妈醒悟自己聪明过头了,转而向小组陈述二舅虽然脾气古怪,但本质善良,杀父亲的事情绝做不出来,连呼:“哪能呢?哪能呢?”大舅西服革履,气质文雅,给人诚实可信之感,他说:“老头都九十了,不管是不是意外,他算是活够了自己的岁数。”这句话打动了小组,没有拘留二舅,几天后以“酒后失足”了结此事。
城区小组把郊区小组的情况转达后,劝我:“你大舅说得对,九十已是高寿,你又何苦呢?”我也无了追查之心,但觉得二老爷不能就这么死了,想到给杂志发表多篇文章,便打电话到编辑部,询问能否给二老爷发个讣告。
接电话的编辑说可以,一再为二老爷逝世惋惜。他告诉我,二老爷凭几篇文章,在武术界声名鹊起,尤其在活跃的网络上,篇篇均是热门话题。我不信会如此有名,他劝我上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