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镇定地从地上站起,显然这种演练他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了。
王总看着我,目光中满是爱惜,说:“放心,这绝活我不跟你使,咱就耍点刀勾、闪叉一类的小绊子。”我:“你那么肯定我是练武的?”王总:“天桥的摔跤手,是卖艺人里格调最高的,因为摔跤早先是专门给皇上看的,只怪孙中山推翻了清朝,才流落到民间。大清善扑营的摔跤手,都有官位,平时担任的是宫廷护卫,要对付那些汉族刺客。嘿嘿,因为有这传统,所以我们认练武术的人,认得可准呢。”我:“雍正皇帝是被侠女吕四娘刺杀的么?”王总:“别说那么多了,过过手吧!”他伸手向我抓来,我在他肘部一拍,他的脖子便歪了。
他两手护着脑袋,后退五步,脖子的肌肉重新绷紧,叫了声:“嗬!”向我扑来,我在他胸口一拍,他脖子又歪了。
他急忙双手护头,后退七八步。过了半晌,他把手放下,骂道:“你总用绝活,还让人怎么玩!”
司机兴奋地问我:“你是练太极拳的?”我:“不是,但练我这门拳,也能出来太极的手劲。”司机:“什么拳?”我:“一种小步蹭着的拳。”司机:“那是什么拳?”王总大叫一声:“我知道!你是国术馆的!噫……你们这路人不是都死绝了么?”善扑营跤手在民国初年,失掉了皇宫俸禄,不得已在天桥闹市卖艺。虽然下贱了,依然保持善扑营的官僚体系,原本善扑营的三个统领,每月都能在跤手们的卖艺钱里得到抽成。这不是剥削,而是孝敬。跤手们通过供养三位统领,保持住心里的荣耀感。
跤手觉得自己的地位比练武人高,练武人在他们眼里是江湖。
他们不按照江湖规矩办事,而按照清宫规矩。民国三年,国术馆建立,开了摔跤科,聘请跤手们做教师,三位统领经过商议,回话为:“咱们各有各的活法,玩不到一块。”虽然回绝了,但跤手们对国术馆很关注。等政界领袖给国术馆题了“强国强种”的匾额,三位统领感叹:“风水轮流转,练武术的这回要成事了。”跤手们的情绪反复,传到了国术馆。馆长周寸衣亲自来商谈,说:“我这门拳传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清朝的第二个皇帝——顺治传说没有死于天花,而是出家了,有人根据空幻寺二院的匾阁‘寒瀑潜音’四字判断顺治在此出家。”三位统领问:“此话怎讲?”周寸衣解释:“寒瀑潜音,如按照文学意境,指的是冬天一条冻成冰的瀑布,其凝固的线条,仍能令人感到水声的存在。但顺治皇帝的佛学老师名叫‘憨璞’,正是寒瀑二字的发音,而‘潜音’二字,正是‘浅隐’,表明他是程度不深的隐居,但和清宫仍有联系,不是一去无踪影。”三位统领连声叹息,追问:“结论?”周寸衣:“国术馆的武功是跟随顺治帝归隐的宫廷侍卫传下的。”三位统领:“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们决定入国术馆了。”周寸衣高兴地离去。
统领甲:“江湖还是江湖,练武术的虽然得了势,可办事还这么不上档次,拿野史来跟咱们套近乎。”统领乙:“咱们就顺着他们的说法吧,为小辈摔跤人找个活路。”统领丙:“如果康熙爷在世,大清绝不至于给灭了。我们也不至于降低身份,去交往这帮练武术的。”三人越说越难过。
跤手们进了国术馆后,国术馆便发生了内乱,周寸衣的大弟子和侄子争夺国术馆的财经权,分立成两派,后发生一场惨烈械斗。随后国术馆被某军阀掌控,留着周寸衣继续做馆长,而军阀的家乡子弟入住国术馆充当学员,国术馆就此沦为一个兵痞的集散地。
跤手们有着宫廷斗争经验,在国术馆分立时便退出了。他们又见了一场兴亡史,彼此感慨:“江湖毕竟是江湖。”王总讲完典故,叹道:“练武术有什么好?还是跟我学摔跤吧。”他志向远大,准备把洗浴中心建满全国后,在每一个澡堂旁边建一个跤场,人们摔跤之后便去洗澡,洗完澡后接着摔跤,太平盛世就会达到。
摔跤有着广阔的前景,而王总并没练到他爷爷的水准。他说:“人舍一事才能成一事,我十年来挣钱的本事长了不少,摔跤的本事可大海退潮似的退了。你现在就会使我家的绝活,全套把式传给你,我安心了。”我:“我是有师傅的人,不能另外拜师。”王总哈哈大笑:“就知道你们练武术的还来这套!没事,摔跤的人不搞师傅、徒弟这种江湖规矩,教你就是给你‘说说手’。”司机在一旁给我使眼色,我说:“好,这么办。”王总带我到了鞋店,给我买了两百块钱的皮鞋,我给他买了四块五毛钱的布鞋,这是摔跤行“以心换心、以鞋换鞋”的传统,算是定下了情谊。
【十五】
首先学的是“冲、挣、踢、亮”,随后练“空、拧、扒、找”,当我练到“进腰入胯”的大绊子时,王总送给我一张理发卡。司机告诉我:“人有没有档次,全看头发。你知道这卡理一次发多少钱么?五百!你已经是人上人了。”理发的地点在是某四星级宾馆,我一身衣服不足百元,去理五百元的头发,实在缺乏底气。我一次没去过,把这张卡做了书签,夹在风湿父亲送我的古龙小说中。
讲好每星期学一次摔跤,我和王总坚持了两个星期,后改为两星期一次,再往后,我俩都没有坚持下来。
王总在山东挑了块风水宝地安葬他爷爷,计划建成清皇陵的规模,好六十年后出真龙天子。这块地是强制规划来的,与当地农民纠纷不断,搞得他往来奔波。我则考学时间迫近,必须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美术上,这是我的前途。
自从学了美术,我的手就没干净过,指甲缝中填满铅笔黑色,学了水粉画后,指甲变成了五颜六色。Q的素描不佳,她无法画出强硬的笔道,线条总是画出三厘米就不可抑制地上翘,好像毛絮。但女人的色彩感觉好,我调色多调两下,便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乌色,而她总能保持住纯度和明度。
我们画的是蜡制水果,穿清洁工蓝大褂的老师说:“等你们考学时,会给你们摆上真水果。考场上布满菠萝、鸭梨的味道,那时一切都变得美妙。”他鼓励了我们,但因为泄漏考试内容,被校方批评。他被换掉,来了一个身材短粗的青年教师。
传闻他刚离婚,他每天五点钟起床跑步,还总到积水潭游泳,积水潭每年游泳都会淹死六到十一个人,他总能幸免于难。
他指导画画,说着说着便说到体育,他最崇拜的是美国篮球明星乔丹。乔丹号称“空中飞人”,能够腾空两米远投篮。他破解了这个秘密,说他细细研究了乔丹的每一条肌肉,发现那根本就是个动物。
正如话题从美术会转到乔丹,也会从乔丹转到班上女生,如:“不错,上好的一身肉。”“几天不见,圆了不少呀。”他对男生造成致命影响,我们从没想过可以对女生如此放肆,都很崇拜他。他一天对Q说:“苹果是有体积感的,什么是体积?”Q流露困惑神情,他的手一下拍在Q的膝盖上,用力抓紧,问:“你能感受到自己的膝盖么?”Q惶恐点头,他把手松开,诚恳地说:“对了,苹果就是这个感觉。把每个东西都画得能一把抓起来,这才是画画。”他在男生中的威信更高了。
我们所画的色彩物品除了苹果还有罐子,如果苹果对应膝盖,那么罐子可以对应大腿,如果他哪天心血来潮,对Q讲解罐子的画法……我要不要把他杀了?
这个念头搞得我一夜失眠,总算想出解决办法。他在教学楼四层有间画室,他每早会提一壶热水上去。他是对劳动有热情的人,总跺得水泥楼梯“嘣嘣”作响。
我预先到了第四层楼,等他上来后,伸手接过暖壶,说:“老师,我帮你吧。”他说:“不用,这点力气算什么?”我俩的手碰到一起,他的脖子突然歪斜。
我伸出脚……不知是“冲挣踢亮”,还是“空拧扒找”,反正他摔倒时后脑着地,敲鼓般发出“咚”的一响。
王总的家传绝活是必杀之技,但他立刻爬起,从我手中接过暖壶,一脸庆幸地说:“我怎么滑倒了?多亏你抓住了暖壶。”他向我友好地笑笑,走了。
他的平安无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晚上去玉涵寺找风湿,把这事跟他讲了。他闭目入定十分钟,再睁开,眼中闪现智慧之光,说:“脑袋一定会摔坏的。唯一的解释是——他的脑袋是空的。”我:“怎么会是空的呢?”风湿:“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水有气体、液体、固体三种形态,也许他有个气体的大脑。”一次课间,某女生给他买了一根冰棍,他吃完后就低垂着脑袋。
另一课间,他点火抽烟,吸烟时头部上扬。气体的特性是遇冷则降、遇热则升,我信服了风湿。
我时刻警惕着他对Q的举动,但他行为变得良好,甚至连乔丹也不谈了,难道他还是摔坏了大脑?
我和Q之间,只有在天安门广场的一次交往,随后便有什么将我们阻隔。美术班放学后,她骑车和K一起回家,但两人拉开很大距离,经常有车从他俩之间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