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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 (徐皓峰)



她:“你找什么?”

我:“……好吧。”

我俩拐上另一条路,远远听到有同学议论:“他俩怎么那么走?”这条道的路灯间距很大,人如在海涛中浮沉一般,忽然就陷入黑暗,很久才能露出头。路上有载重卡车频繁驶过,十分凶险。

我俩根本顾不上说话,直骑到她家的楼区,仍惊魂未定。她停车,单腿支地,说:“说会儿话吧。”我:“好。”她:“我先说,你准备一辈子研究热带鱼啦?”说完,唇红齿白地冲我一笑。

这种色彩搭配震人心魄,我顿时思维混乱。她又笑了一下:“其实,你可以明年再考一次美校,考上了,咱俩又是同学。”说完,她仰头看路灯,叫道:“哎呀,这里蚊子这么多,散了散了。”她胡乱冲我摆摆手,径直骑入了楼区。

我曾多次在她窗下徘徊。二十分钟后,我推车又一次到她窗下。

她家居二楼,厨房与厕所的光为黄色,她房间的光为白色,照得浅蓝色窗帘十分明澈。

我拾起块小石子,投在她窗户上,发出轻微一响。

她打开了窗户,声调轻缓,音质纯净:“你怎么了?”我凝望着她,只觉得口鼻里的空气不再流通,震动不了声带,说不出话来。

她在窗口,两手托腮,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长吸一口气,刚要说话,一楼的窗户里出现一个老头,他隔着窗户嚷嚷:“你什么人!在这干吗?”Q迅速缩回窗内,关上灯。

我眼前一黑,蹬车逃走。老头仍叫:“等等,别走!”我心中骂了句:“恶缘。”十数年前,有过全民皆兵的时代,遗留下一代警惕的老头老太。

我无力更改历史,只好调整自己。十分钟后我骑车到了一片草地,草地尽头是道砖墙,墙后是Q的楼。

墙高三米,坐在草地中央望去,她的窗户从墙头升起。

她的灯又亮了,窗帘上有她浅浅的身影。

第二天早晨六点四十分,草地的喷头开始喷水,我湿了半个身子才跑出草地,回头见天青草绿,水线玲珑。

回到家,我摆出菠萝、鸭梨,大笔挥洒。生活无比美好,明年,我会是Q的低班同学。

八月份,美校的二十天暑期班开班,我报名参加。我突飞猛进,不依靠蛋青,也能调出明亮色彩。一日课间休息,我在走廊抽烟,见到Q和一个中年妇女走上楼梯,应该是她的母亲。两人拎着纸袋,见到我后,表情极其不自然。

听脚步,她俩上到了四楼。我想很快要发榜了,她俩可能是去送礼。四楼住的是气体大脑的青年教师。

又一个课间,我在校园里碰见了Q,她穿一件傣族筒裙,头上戴着银饰。她说她的成绩排名靠前,应该会录取,她父母认为如有老师照应,会更有保障。她觉得能和气体大脑说上话,她父母就托了他。

气体大脑满口答应,并说他现在搞油画创作,想让Q做模特。Q父母都觉得是好事,整日出现在他眼前,Q录取的事会万无一失。

她穿成这样,是给他画的。

一般模特坐四十分钟,就腰酸背痛停下休息,而她一个半小时还能坚持,得到气体大脑的高度赞扬。

暑期班到点下班,她做模特则没有钟点,有时气体大脑情绪不佳,画两笔就结束了,有时要直画到夜里九点。

我问:“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灯光是不一样的,能连着画么?”她:“人家是老师的水平,主要是看我的形体和神态,光线、色彩这类低层次的东西,根本不是障碍。”我半懂不懂,茫然若失,知道和她每日结伴放学的打算泡了汤。

我俩同在一处,却时间岔开,后来我再没碰见她。

暑期班结束时,听到气体大脑出事的消息。

他找一个女考生做模特,画到第五天时,他觉得女考生的姿势生硬,调整多次,仍不理想。他走上前,把女考生的裙子掀开,赞道:“对啦。”女考生傻了,让他又画了几分钟,猛地跑出门去。她跑到美校门口的街心公园,越想越气,没有回家和父母商量,擅作主张,跑到校长室,告发了气体大脑。

虽然教师群体觉得学校设有裸体课程,气体大脑的举动只是出于习惯,并没有恶劣性质,但此事在考生中反响剧烈,为平息不良言论,校方对气体大脑进行惩罚,停了他新学期的课,派他去校办颜料工厂中做外联组长。

我急忙赶去Q家,无人。

在楼梯中等了两个小时,我不断透过楼梯窗口向下望,窗外的电线杆子上刷了防御火灾的标语,窗台上有一个灭火器。

我研究灭火器来打发时间,猛然眼前一股白烟,我偏头闪过,整层楼道迅速笼罩在高密度的白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摸爬出楼门,我满头白色,骑车而逃,一路引人侧目。回到家洗澡,那些白色颗粒黏着发根,把它们洗下后,掉了许多头发。

第二天,我理了短发,再去Q家。

楼道已被打扫,只在墙和台阶的边缝中还有白色残迹。敲门,开门,她穿着墨绿色裤衩、粉色背心,手中拿着一个冰激凌。

她用小勺挖了一口,含在嘴里,说:“进来吧。在上面跺跺土。”门口立有一个拖布,我在上面蹭了鞋底,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规矩。她家地面涂成棕红色,干净得泛着亮光。客厅中一套黑漆家具,摆有一个陶瓷瓶和一个展翅造型的铁质老鹰,均体积庞大。

她单膝跪坐在沙发上,口中的勺柄翘向我。她:“找我什么事?”我:“没事。”她:“算了,还是我说吧。”她告发老师的举动,引起她父母的极度恐慌,觉得就算她榜上有名,校方也不会录取。不料昨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庆祝,她父亲分析说:“你现在是考生家长们关注的人,校方只有录取你,才能显出公正。”她母亲说:“幸好闹了这事,否则我还担心你被走后门的人挤掉呢。”她父亲说:“唉,把校方搞得狼狈,总是不好。等上了学,要事事小心,说不定校方会找个理由把你开除。你得挺过头两年,才能算是真上了学。”她父母忧心忡忡地吃完这顿饭,再也没高兴起来。

她则对未来充满自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我讲我昨天碰开了灭火器,她大叫一声:“是你呀!”她说是她清扫的楼道,埋怨道:“都是你做的好事。”皱着鼻子笑了起来。

心中一片甜蜜——灭火器事件由我开始由她结束,这是我俩日后夫唱妇随的明确预兆。

她缩在沙发里,说:“你过来,我喂你一勺冰激凌吧?”我庄重地移到她跟前,张开了嘴,正要享受冰凉,却听到门锁响动,Q的父亲走了进来。

他长有一双老鹰的眼睛,威风凛凛地站立。

Q:“你怎么回来了?”

他:“嗯,取一份材料。马上回单位。”

但他没有找材料,而是给我倒杯茶,就此坐了下来,三句两句套出我的家庭状况。他皱着眉,严厉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说出父亲的名字。

他脸色瞬间灰暗。我知道,他必是当年那帮小伙子中的一员。

这帮人生死与共,同时也相互诋毁。

Q一脸喜色,我则担心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他说:“你父亲,比我有主意。”这话没有任何语气,字字发音平扁。

他的目光在室内游走一圈,吸吸鼻子,说:“咦,你身上怎么有烟味?你抽烟呀。等等,我给你买烟去。”他起身快步出门,二十分钟后,拿了一盒红塔山回来,笨拙地拆开,递一根给我。我抽一口,他展现笑容,拍拍茶几,说:“很好。老歪的儿子。”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叫作“老歪”,他监督印刷一份宣传材料时,因为时局变动,这份六百多字的稿子修改了十一次,他三晚未睡,实在顶不住了,倒在印刷厂走廊的长条椅上睡了过去。

走廊中的穿堂风将他吹得面部痉挛,嘴角歪了两个月,从此被唤作“老歪”。自从他得了这个绰号,就爱给人出歪主意,常让他人惊恐万分。

Q父亲说:“我们这些人是一堆烂名,你父亲和一个叫疤愣的人最好,他俩还定了娃娃亲,说疤愣的女儿嫁你。”我对此早有耳闻,忙转移话题,凑趣地问:“叔叔,你的外号是什么?”他回答:“死不瞑目——因为我睡觉时睁着眼睛。”Q哈哈大笑,向我眨下眼,那是让我快走的暗示,我连忙告辞。

Q父亲一直送我到楼区院门,临别时说:“我当年抡大棒子,是你父亲出的歪主意。他动脑筋时,有个习惯动作。”说完,单手比划了一下。

【十八】

我观察到父亲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其实并没有睡觉,而是用拇指指甲弹食指指甲玩——正是Q父亲做的动作。

我说见到了死不瞑目,父亲没有特别反应,好像不记得此人。提到死不瞑目抡大棒子,他的拇指在食指上停顿,哼了声:“笨蛋。”他们的青年时代,男女间有着严密设防,恋爱要向上级申请。而十三个小伙子誓死效忠一个姑娘,为世所不容。姑娘被蒙上双眼,推上一辆吉普车,送到某山区工厂做了钳工。小伙子团体分崩离析,有的作出深刻反省,有的执迷不悟,他们的命运就此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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