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开始左右倾侧。这是一次清凉的乘船旅行,奈妮薇告诉自己。舒爽的凉风正从海湾里吹来,是充满了水气的微风,但小船几乎已经在翻滚了。“哦,该死的!”奈妮薇呻吟着。她吃了一惊,急忙用力将嘴捂住,又气恼地跺了一下船板。如果她一定要忍受那些海民,到最后她肯定会像麦特那样不停地从嘴里喷出脏话来。奈妮薇不愿意想到他,但只要继续在那个……那个男人面前假装顺从一天,她一定会把自己所有的头发都拉掉!麦特迄今为止倒是没提出过什么不讲道理的要求,虽然她一直在等他这么做,但他的态度……
“不!”奈妮薇坚定地说,“我要平静我的心神,而不是让它翻腾起来。”小船还在缓慢地摇晃,奈妮薇竭力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在衣服上。她不像伊兰那样注重穿着,但想到丝绸和蕾丝,确实会让人感到心情愉快。
现在她这一身衣服完全是为了想给诸船长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想借此挽回一点颓势。绿色的丝裙上装饰着黄色丝带,绣金花纹贯通了两只袖子和前胸;裙摆下缘、袖口和领口都缀着金色蕾丝。也许领口应该更高一些,这样可以让她显得比较严肃,但这已经是她领口最高的衣服了。考虑到海民的风俗,这样也已经是非常正式的装扮。耐丝塔应该尊重她,奈妮薇·爱米拉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她辫子上的蛋白石别针是她自己的(它是塔拉朋帕那克的礼物),但这条镶嵌着翡翠和珍珠、一直铺展到胸前的金项链是泰琳送的。奈妮薇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华美的首饰。作为酬谢带来麦特的礼物——泰琳这样称呼它。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没道理,但也许女王认为送出这样一件贵重的礼物总需要某个理由。她手腕上的黄金和象牙手镯是艾玲达的。艾玲达有几件珠宝收藏,这让奈妮薇有些惊讶,平时艾玲达身上唯一的一件首饰只有她脖子上的银项链。奈妮薇本来想借她那只漂亮的、雕刻着玫瑰和荆刺图案的手镯,她从没见艾玲达戴过它。但艾玲达用力地将那只手镯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最珍贵的财产一样。甚至要在伊兰的安慰下,艾玲达才重新定下心神。而当伊兰安慰艾玲达的时候,奈妮薇觉得她们两个似乎都很想抱住对方的肩膀大哭一场。她们肯定有什么古怪。幸好奈妮薇知道她们都是很有理智的人,否则以她的经验判断,她们的模样都很像是被某个男人把心偷走了。当然,艾玲达肯定是理智的,而伊兰毕竟还思念着兰德,奈妮薇不能因为这个挑她的错——
突然间,奈妮薇感觉到大量的阴极力波动几乎就出现在头顶,然后……
她挣扎在没顶的咸水中,拼命向上攀爬,想要呼吸到一点空气。裙摆缠住了她的双腿,但她的头终于还是探出了水面。她在四散飘浮的椅垫中间大口喘着气,困惑地望向周围。过了一会儿,她才摸索着辨别出倾斜在头顶上方的东西是船舱里的一个座位。这应该是船舱中残留下的一小块还有着空气的地方。这个空间很小,她不用伸直手臂就能碰到舱壁。到底是怎么了?她听到一声钝响,可能是船身碰到了河底。周围的舱壁在继续倾斜,她觉得空间又缩小了一点。
现在不是思考为什么的时候,得先要在这里的空气用光之前浮上河面。她知道如何游泳,在家乡时,她经常会去水林的池塘里玩耍,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大吸一口气,她一头栽进水里,朝应该是舱门的地方游去。因为裙装的关系,她的两条腿有些吃力。如果脱掉裙子会好一些,但她不打算在冒出水面时身上只有贴身衣物、长袜和那些首饰。当然她不想把首饰丢掉,而且,如果要脱掉裙装,她就必须先丢掉腰带,但她宁可淹死也不会丢掉腰带的荷包里的东西。水里很黑,没有一点光线。她伸出的手指碰到了木头,然后她沿着船壁上的浮雕向前摸索,终于摸到了门框,接着是门的铰链。她暗自咒骂了一句,小心地向门框的另一侧摸去。是了!拴住的门把!她将它扳开,向外推去。门移动了大约两寸——就停住了。
她感到肺部一阵阵抽紧,便游回到那个小空间里,重新深吸了一口气,再潜下去。这一次,她用更短的时间找到了门。她将手指伸出门缝,想知道是什么挡住了门——船身陷进了泥里。也许她能挖开表层的淤泥,或者……她向更高的地方摸去。还是泥。她有些狂乱地从门缝的最底端一直摸到了最顶端,不敢相信自己的发现——从底至顶全都是黏胶般的淤泥。
这一次,当她游回到那个小空间时,她伸手抓住头顶上的座位,让自己吊住,大口喘息着,心脏剧烈地跳动。这里的空气感觉上更加……浊重了。
“我不会死在这里,”她喃喃地说道,“我不会死在这里!”
奈妮薇伸出拳头猛敲那个座位,直到感觉手掌已经瘀肿。她努力激起心中的怒火。她不会死,不会死在这里,孤单一个人。没有人知道她死了。没有坟墓,只有一具尸体腐烂在河底。她的手臂落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她费力地呼吸着,黑色和银色的斑点在她的视野中跃动,而她的视野似乎也在逐渐缩小。没有愤怒,这是模糊的意识告诉她的。她一直努力想碰触阴极力,但现在她已经不相信自己能成功了。她真的要死在这里了。没有希望,没有岚。希望在意识的边缘渐渐熄灭,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于是她做了一生中从没做过的事情,她彻底屈服了。
阴极力流进她的身体,充满了她。
奈妮薇只是依稀感觉到头顶的木板突然爆开,伴随着充满泡沫的一股急流,她向上飞去,穿过船舱上的破洞,进入无尽的黑暗。她模糊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几乎能记起是什么了。是的,她开始虚弱地踢蹬双脚,尽量划动手臂,但它们仍然只是无力地漂在水中。
有什么拉住了她的衣服。她感到慌乱,那是鲨鱼、蝶鱼,还是天知道的什么栖息在这片黑暗中的东西?她的一点意识向她叫喊着至上力,但她只是绝望地挥舞手脚,感觉自己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幸地,她同时开始尖叫,或者是想要尖叫。大量的水直冲进她的喉咙,卷走了尖叫、阴极力,和也许是她最后一点的意识。
有什么拉住了她的辫子,然后她又被拉到……某个地方。她已经没有意识争斗,甚至也已经不再害怕被吃掉了。
突然间,她的头冒出了水面。她被手掌托起。不是鲨鱼,是手掌,一只手掌以她最熟悉的方式用力按压她的肋骨。她咳嗽着,水从她的鼻子里喷涌出来。她只能痛苦地咳嗽,然后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她从不曾品味过如此甜美的生命。
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她再次被突然拉起。疲惫感流过她的身体,她只能无力地躺着,呼吸着,望着天空。那么蔚蓝,那么美丽。双眼的刺痛感并非全部来自于带有盐分的河水。
然后她被拉到一艘船旁边,一只粗鲁的手抵在她的臀下,将她向更高处推去,直到两名戴着黄铜耳环、身材瘦高的男人俯下身子把她拖上船。他们扶她走了一两步。但是当他们放开她,去帮助那个捞起她的人上船时,她的两条腿就像浸满水的泥土一样软倒了。
奈妮薇用不稳定的双手和膝盖撑住身体,茫然中看见被扔在甲板上的剑、靴子和绿色外衣。她张开嘴,吐出了几乎整条埃达河的水,再加上她的午餐和早餐。即使她吐出的东西里有一两条鱼,或者是她的软鞋,她也不会感到奇怪。当她用手背抹嘴唇时,她听到上方传来的对话声。
“大人还好吗?您待在下面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不用管我,”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找些东西让这位女士裹住身体。”那是岚的声音,是她每晚在梦中都会听到的声音。
奈妮薇睁大眼睛,几乎要失声痛哭。刚才她对死亡的恐惧也完全无法与她现在受到的震撼相比。根本无法相比!这一定是一场梦魇!不要是现在!不要是她这副模样的时候!她不要像淹死的老鼠般跪在这里,面前满溢着本来在她胃里的东西!
奈妮薇不假思索地拥抱了阴极力,开始导引。水分离开她的衣服、她的头发,飞快地带走她在刚才那场小灾难中留下的痕迹。她爬起身,匆匆扶正项链,尽力抚平身上的裙子和头发。但是在咸水中的浸泡和刚才迅速的干燥过程,还是在丝绸上留下几片污渍和许多皱褶,只有经验丰富的手才能洗净并熨平它们。一些头发仿佛急于离开头皮一样,怎么也压不下去,辫子上的蛋白石就好像挂在一只发火的猫尾巴上。
这没关系,她就是镇静的化身,冷静如同早春的微风,沉着、自信,如同……她急忙转过身,以免他从背后走过来,把她吓得失去所有的端庄典雅。
而岚现在才刚刚从栏杆那边跨出第二步。他是最俊美的男人,穿着被浸湿的衬衫、长裤和长袜,他是那么灿烂,还在滴水的头发贴在他的额角上,还有……一片紫色的瘀伤浮现在他脸上,好像是被打了一拳。奈妮薇用双手捂住嘴里的一声惊叹,她记起刚才拳头撞击的感觉。
“哦,不!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他们中间那段距离的。反正她已经踮起脚尖,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那块伤痕。混合五行之力的精细编织涓涓流出,岚脸上的伤痕立刻消失无踪。但他也许还有别的伤。她编织出对他身体的探察,每一道新的伤疤都让她的心颤抖。他的体内有些怪异,但应该是像一头年轻公牛那么健康。她驱走了浸湿他身上的水,河水滴落在他脚边的船板上,向四方流散开去。但她还是无法让自己的双手离开他。她抚摸着他脸颊的棱线,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高挺的鼻子,坚定的嘴唇,还有他的耳朵。她用十指梳理他那丝绸般的黑发,重新系好束发的皮绳。她的舌头似乎自己有了生命。“哦,岚,”她喃喃地说,“你真的在这里。”有人发出傻傻的笑声。那一定不是她,奈妮薇·爱米拉不会这样傻笑。“这不是梦,哦,光明啊,你在这里,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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