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但只要看到了,就一定会明白,神的文字不是幻术或者高超技艺可以冒充的。”沙蛤痛苦地思考了一会儿后才回答。
“这些奇怪的法律从来没给你们造成困扰吗?听起来太不正常了。”云胡不归说。
“你应该好好学习,火炉嬷嬷就什么都知道。”沙蛤同情地看看云胡不归。“我宁愿一无所知。”云胡不归换了个话题,“你在害怕吗?”
“我……一点儿都不怕。”沙蛤说。但是他的手在发抖,而且脸上流满了汗,从下午开始,他的汗就在不停地流,几乎把他体内的水分流光了。云胡不归一定也看见了。
他们被人潮挤入了城门,远远地可以看到大火环的出发点上那艘闪闪发光的蛇辇船。他们看见河络王熊悚端坐高处,盔甲明亮,披着金帛,胡须编成整齐的须辫,脸上还有彩色的妆,他一手扶着长刀,另一手扶着盾牌,看上去暮气沉沉,如同泥塑木偶,既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气,没有气魄也没有活力。
那些商人带走了墨晶石,好像也带走了他的灵魂。囚徒就被铁链扣在船尾。
对他们来说有利的是,需要接受审判的囚徒不少。
河络的法律条文烦琐细致,大至叛离真神,小至在驾驶将风时,吃带壳的花生或需要吐子的西瓜。还包括对炉火做鬼脸,在神殿抽烟,在日落后在火环城的街道上跳舞。有一条法律是禁止任何河络将点燃的烟斗给猫狗或其他任何宠物抽。还有,如果用真牙去咬人,那只是简单的攻击行为,但如果是用假牙去咬人,那罪名将会罪加一等,变成严重攻击行为,这是因为河络造的金属假牙威力无比的缘故。
此外,还有随夜盐前往九原城的探游队,以及师夷,他们都被控通敌叛国,这是河络的大罪,可被判处死刑。
蛇辇船的终点会是地火神殿。他们都将被带到烛阴神像面前,由河络王根据法令,一一发落。
云胡不归决心搞黄这次审判,他的计划很简单,混在游行队伍里,逐渐接近蛇辇船。在这样的日子里,卫兵也会放松警惕,只要他能靠近船尾,就能偷偷地锉断锁链,在到达地火广场之前,把师夷带走。
“只要动作够快,就不会有人死亡。”他再次宽慰沙蛤。在夏末之舞的鼓点里,河络们舞蹈狂欢。
云胡不归和沙蛤随着人流慢慢地前进,等待适当的时机到来。云胡不归很有耐心。
他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他带来一朵怒放的花
草原上唯一的一朵花
犹如火焰,彻夜长明
他问她:“你是否愿意把你的失落和悲伤交给我?”
她点头在床上躺下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3
在火山下的矮人们狂欢的时候,一支队伍正停留在越歧山的山顶,象背上的乘者向下俯瞰。
火环城顺着火山口内壁开辟的那些廊道盘绕成圈,皆是灯火通明,石砌的羽蛇昂首怒目,双目中火光摇曳,就是一条昂首盘旋的火蛇。
细小的地震似乎更多了,如同细密的雨点,不断落在脚底的盘子上,让群山震动,但是乘者坐在高高的象辇上,微微倾着身子,丝毫不为所动。
他的身前是光着腿跨坐在象耳后面的象奴,身后屈腿蹲踞在象辇上的乌衣仆从,手里撑着青色的伞盖,全都像剪影一样动也不动。
“河络的舞蹈难道不是这个古怪世界的一个缩影吗?看着这些古板的小家伙,却能跳出如此富有想象力的舞,真是好看呢,我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可是飞廉,我们的时间很紧迫了,是吗?”
乌衣仆从的面上看不出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显露出一点儿听到问话的迹象。云胡不贾却好像听到了他的回答,叹着气道:“我们还是被拖延了一段时间,大雨可是就要来了。”
他扭头又问:“云胡不归没有归队吗?”
照常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云胡不贾的瘦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再次俯瞰被灯火映红了的火山口,然后弹了弹细长的指头,象奴挥舞刺棒,砸在象耳根后,披毛象嘶鸣一声,掉转头颅,开始了悠长缓慢但又不可阻挡的跋涉。
当头的大象用长牙和鼻子推开一条笔直的大道,他们的队伍犁开草木,径直钻入越岐山以西那一片茂密的丛林中。所有的驼兽都被沉重的矿石包压弯了腰,在干渴的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踏痕。
“我们的战争不在这儿。”云胡不贾微笑着对飞廉说,“这甚至算不上一场较量。真正的大战就快开始了,你闻到那气息了吗?战争的气息。”
“我们闻风而动。”木头人一般的乌衣仆从用微不可闻的轻声回答。
空中云气翻涌,雷声隐隐,迟到的季风终于到来了,干渴的越州北部将迎来第一场秋雨,其后将会是连绵不断的雨季。
大雨就要来了。
通往中州的路上布满破碎的山脊线和悬崖,险恶荒野之中,还横贯着多条河流,他们必须渡过丽麂河、宪翼河、方野河,以及注入菸河的大、小云台河,如果河水上涨的话,他们就要绕更多的路。按照可以预计的速度,等这支商队越过雾气笼罩的岐西森林、锁河山,穿过殇阳关,再到达帝都盆地,需要消耗一个多月的时间,早已赶不上龙噙者筹备已久的大战了,但是青色伞盖下的云胡不贾看不出一丝担忧的神色,他倚靠在华贵丝绸铺垫的象辇上,眼望远山,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4
在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滚滚的乌云已经遮蔽半个天空,另一支队伍也在越西森林迷宫般的草茎和灌木中艰难跋涉。这支队伍要小得多,只有两个人,因为要一路劈砍开草木才能前进,行进速度要慢得多。
“听,有水声,我们沿着溪流前进,速度就可以快很多。”云若兮兴奋地说。她甩开断折的树枝,轻轻一弹,就跃过一大丛密不透风的刺荆林,在空中舒展开身子,吧嗒一声落在水中,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她的脚下,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面上蒸汽缭绕,好像月下轻舞的歌姬。
云若兮疑惑地伸手探了探,水流好像一匹温暖的绸缎撞击着她的掌心。水温确实变高了。
她顺着溪流向上游跑了几步,跳上一块巨大的山岩,放眼向前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眼中所见,全是墨玉色的墨晶矿石,大如磨盘,小如算骰,密密麻麻,一座座连绵的小山丘般堆开,填满了半座山谷。
大量的墨晶石滚入河中,在水下发着微光,将溪水的温度提高了好几倍,一些垂死的鱼虾噼里啪啦地在水面上蹦跶,溅起星星点点的水光。
云若兮伸手捞起一块滚到脚边的小墨晶石,那是块橄榄形的小石头,墨黑如漆,但对着月光细看,内中却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火焰在闪动。没错,就是刚从火环城地底下挖出的矿石。
按照人族的账目计算,这些矿石富足得可以买下一座小城镇,也可以装备一整支军队,但此刻它们却被弃如敝屣。
“出事了?”她的同伴在后面问,踏着水走了过来。
那是个腰杆笔直的河络老人,腰上插着一把长长的刀,双手藏在宽大的灰色衣袍里,背上负着一个大包裹。他像猫科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就仿佛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行走在水面上。
老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也吹了声口哨。
“云胡不贾把他的货物卸在了这里,全不要了?”“他要跑。”
“对,他要逃跑,而且要越快越好,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点了点头,抬头从溪流上方树冠的间隙里向上看。深墨蓝色的天空里,暗月正在缓慢地升上中天,好像天神威仪的暗黑瞳孔默然无声注视着大地,但这世界又不是全然无声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拨动天空的琴弦,不可抗拒的低语回荡在云间,震动了望月人的心灵。老河络猛地甩开凝视月亮的眼睛,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如此众多的墨晶石堆积在此,已显威力。四周的树木获取了晶石的能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生长,藤蔓翻滚,野草疯长,一些巨大无比的树冠正在升上天空。在他们的脚边,一些细长的独伞菇拱开地面,它们通常不过是拇指大小的菌类,但此刻,一会儿工夫就长得比河络还高,这座森林将会变成一片怪异之林,所有的生物都会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到孢子成熟,更会随着季风散布到整个越州北部。
“这里完蛋了。”老人说。
背上的包裹动了一动,原来是名小河络。
“这家伙醒了。”老河络说着,将背上的重负放了下来。那小孩仰天躺着,露出一头乱蓬蓬的浅栗色头发和满是伤痕的脸,却是那天在野牛门摔入地下河的阿瞳。
阿瞳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迷糊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大叫了一声:“布卡,她们呢?”
“她们是谁?”老布卡嘿嘿一笑,解开腰上的水葫芦,递给了他,“我们从透水河下游把你捞了上来,你全身是伤,已经昏迷两天了。”
阿瞳抱着水葫芦,愕然向四面张望,墨黑色的森林和覆盖在头顶上的巨大树冠,与他所熟悉的地下城市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这是在地面上吗?”老布卡微微一笑。
“阿络卡,还有师夷,她们有危险……我要回去。”阿瞳语无伦次地喊道,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刚迈出一步,就大叫一声,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