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障碍也解除了。”云胡不贾对呆呆凝望死去的大蛇的夫环说,“神已经判定了你的胜利,你们,你,你,还有你,还有谁不服从夫环的权威吗?”
地火广场上只有纷飞的碎雪和死一样的寂静,所有的河络全像泥塑木偶般呆立在原地。
一名铁鼠的执镰者轻声问:“抓住的叛徒怎么办?”
“处死她!”熊悚眼都不眨一下地说,“我们将在地火节上烧死她,篝火将会被点燃,她会被献祭给地火之神。”
“很好,”云胡不贾点了点头,“夫环,你可以集合矿工了,只要全力挖开地穴,让那些鲜红得像血一样的熔岩倾泻而下,沙虫是无法阻挡你们的。”
第九章如火烈烈
他看见带着狼蜥头罩的东莫走错了方向,立刻消失于一团火焰中,狂骨打扮的虫师射牙陷入火热的熔岩陷阱里,还在发出哀叫,还有更多的怪物被背后追逐的铁冠沙虫碾成粉末。站在高塔上的熊悚没有听到面具下的河络疯狂的号叫声。实际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是唯一没有逃跑也没有喊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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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越来越浓。
越岐山的密林里,响彻白虎的咆哮声。
秋天真的来了,而汹涌的火焰,也就要燃烧起来了。那是地火。
河络们所有那些技艺,都可以归结为燃烧的木炭上的一种舞蹈,他们踏入火中,似乎就可以摆脱命运束缚,进入了一种不受干扰的纯洁状态。他们在地火节上蹈火而舞,繁衍后代,那是他们的神化之路。
火环河络会在这一天里尽情舞蹈,也只有这一天可以舞蹈。他们踏着火炭,进入火中,却不会烧伤自己。与火之吻,他们视之为一种净化。在地火节上,火烧之后,田野重新披上绿色的生命之衣。
巡夜师已经死了,无人预知地火节开始的准确时辰,这让河络王熊悚微微有些困扰,但云胡不贾带来的丰厚礼物足可弥补这一微瑕。
为了迎接节日,矿工们的工作不再三班倒地进行了,事实上他们也已经挖出了云胡不贾所要求的分量。
火掌舒剌分派出去的一拨人手挖开了地火通道,地火之河汹涌流淌,沙虫消失了,安静了。他们还将继续向下,挖出火环城从未有过的巨大财富。
在地火节前几天时,按照夫环熊悚的命令,矿工们从矿井深处爬上来,去准备另一项重要的工作了,那是所有的河络都喜欢的火牛车。
河络矿工们沿着火山口内壁,挖掘出一道宽大的沟渠,盛满柴火,沟渠绕着火山口一圈,正好是一个环形。他们还会修建一些临时的木制冲车道,将三十六辆冲车悬停在火山口的内壁上,獾油和引火的柴火会混合好装在里面,冲车停放在冲车道的顶端,只等待着有人砸开锁住车轮的插销。
木匠们和锯木狗们已经在着手搭建一艘陆地行走的巨大蛇辇船,它长有一千二百尺,带有多节铰链连接的船身,船头上竖着桅杆和七座上置白伞盖的高塔、七座置黑伞盖的高塔。
蛇辇船的长度正好可以环绕大火环一圈,从山顶俯瞰,就仿佛能看见它在下一层的环廊处追上自己的尾巴。对,就像一条衔尾蛇,自己咬着自己的尾巴,它是时间和生命连续性的象征。
一即一切。
现在,缠绕的双月升起来了,它们大得惊人,低低地坠在火山口上方。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时刻。
当然,这是一次奇怪的不合常规的地火节,他们没有巡夜师,也没有阿络卡,于是只能由夫环来主持大典。
熊悚的威名和声望足够压制所有的居民,但仍引起一些窃窃私语。
突然间,所有河络们齐声欢呼,火牛车从火山口的内壁上冲下来了!巨大的火球掠过柱廊窗口,好像流星一样砸入火山口。早已经准备好的沟渠里的柴火被点燃了。
冲车带着火飞似的冲了下去,在冲车道上七拐八拐,最后冲入挖掘出的沟渠里,引燃熊熊大火。
每一辆车冲下来,河络们就高声欢呼。他们互相比赛,打赌哪一辆车冲得最快、烧得最猛烈。
只是一瞬间,一道熊熊燃烧的光圈就朝着天空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如果有羽人在今夜掠过火环城的上空,他会看见一条火光熊熊的巨蛇,咬着自己的尾巴,那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河络世界——那是一种自然的原初思想。
它头尾相衔,雌雄同体,盘绕着整个世界,那奇妙的姿态象征着不死、完全、圆满、无限、睿智和虚无,它已经脱离了客观存在,成为某种象征的图腾,在一种循环的模式中不断归来,回到它的源头。
地火节对于河络来说,是白昼的最后一天,也是黑暗开始的第一天,蛇的头应当正好在那个时候咬住它的尾巴,回归到它的初始出生地。
工匠们开始展示他们的作品。
在一阵阵的欢呼声中,他们要相继爬上蛇辇船,在船头的高台上,在世俗的欢乐和神灵面前展现自己的作品。
沙蛤也排在队列中,他战战兢兢地走到守卫工匠台的卫兵前面,解释说:“这不是我的作品,但是阿瞳没法来……”
看守悬梯的卫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上去,你堵住后面的路了。”他被背后的人推着向前,爬到了悬梯上。
和过去一样,没有人认真听他的话。
沙蛤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站这么高过。
看着脚下仰望的人群,他觉得脚步发虚,头晕目眩,看不清四周的东西。自从过了那晚后,他再也没找到过布卡和云若兮。寂寞的垃圾悬崖上,只有无人看管的铁齿铅轮轰隆作响。阿瞳,他最好的朋友,掉下了悬崖,而师夷,马上就要被处死了。
他在火环城里再无朋友。
沙蛤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的人生仿佛一下就又掉到了最低点。他努力地想要维持这些友谊,但无论他多么努力,转瞬之间,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第二层平台前站着的是负责初检的铸物师,是一名大个子的石匠。
他只看了一眼沙蛤手里的东西,就挥手让他到更高一级的平台上去。沙蛤试图解释一下:“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只是想帮朋友……”
石匠根本没听,只是朝他吼叫:“快上去,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很忙吗?!”他通过了一个又一个筛选的关口,每次沙蛤都想解释,但最后总是习惯性地服从命令往前走。他越爬越高,越爬越心虚。
在下层平台上,那些被淘汰的工匠堆里,沙蛤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皮匠学徒贺礼手里捧着一顶灰鼠皮的帽子,长着一双老鼠眼的矢匠学徒举着三支鹅翎箭,还有那个釜匠阿康,手里拿着一只柄上错金银的铁壶。他们仰头看着沙蛤,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现在,他已经站到了最高位置的平台上,除了沙蛤,这里就剩下三个人了。只有最优秀的铸物师才能站在这儿。
沙蛤可不是铸物师,他甚至连一枚职业挂坠都没有。
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沙蛤想。他绝望地东张西望,他原来只想把阿瞳的作品交到某位能负责的工匠手里,可现在,他自己却被推到了精英匠人比试的前台。
一名匠人正在展示一把雨伞,看上去黑乎乎的,也无甚神奇之处,一打开来,却和着悠扬的乐声,伞罩中落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一名匠人则制作了一台运行精密的机械钟,每到时辰正点,一扇小门会打开,一个锡制的杂技小人就会扔着三只黄金小球,骑着匹光背马跑了出来,戏耍,独脚站立,翻滚,在这期间始终抛接着三只小球,然后再回到钟身下的小门里。
第三名匠人的手里捏着一只机械飞鸟,他看见了沙蛤手里的翅膀,瞪大了眼,悄悄地将自己的作品藏了起来。
最上一级平台上,负责评点作品的是三位铸物师,铁大师东莫朝沙蛤转过脸来,鼓励般说道:“嗯?”
看着这么多德高望重的前辈在此,沙蛤的腿都哆嗦了:“我……这不是……”
“在这里的人没有尊卑之分,所有工匠都是平等的,谁都可以站到这里。交出你的作品来。”东莫慈祥地说。他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真是罕见。
“……这不是我的作品。”沙蛤终于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又有哪一件作品是呢?”木大师何踩说,“所有作品都是神借由河络之手创造出来的,来,看看你的东西。”
沙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了羽衣,将它展开。
它轻得像一抹月光,在他手上跳跃,时刻想要飞起,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金属打造成的。
木大师带着几分惊诧的神色问:“一千年来,都有河络想要借助机械或魔法的力量自由飞行,但无人成功——你要挑战飞行吗?”
釜大师万胡点了点头:“很精巧,只是一味地追求外形,未必能得飞行的灵魂。你既然带了这件作品来,想必一定知道卷云部的铁大师季遂研究飞翔术多年,他的白银羽衣契合了什么系的魔法吧?”
“契合了……契合了……”沙蛤彻底卡住了。他像多年前面对火炉嬷嬷的考试那样,陷入一个前进不能、后退不能的通道里。
“不,不需要回答。”釜大师说。“来试试吧。”
“嗯嗯。”东莫说。
沙蛤低头看了眼自己鼓起的肚皮,他熟悉自己因贪吃而变形的身材,整座火环城最不适合演示羽衣的居民一定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