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找到韦斯顿的踪影。虽然韦斯顿离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似乎真的设法离开了固定陆地。兰塞姆极为焦虑。他想不出韦斯顿会以他的新方式干出什么来。最好的愿望是他别拿皮尔兰德拉的主人和女主人当回事,只把他们当做野人或“土著”。
那天晚些时候,因为累了,他在海边坐下。海面的浪不是很高,抵达岸边之前的海浪也不及膝深。因为走在浮岛垫子般的表面上,感觉脚有些软,但很烫,很痛。他立即决定通过蹚水来恢复脚的力量。美妙的水吸引着他向外走,直到水齐腰深。他站在那里,陷入沉思。突然,他认识到他原以为是光作用于水面所产生的一个现象实际上是其中一条银色大鱼的背。“不知它让不让我骑它?”他思忖着。然而,看到那动物朝他游来,而且尽可能地靠近它敢去的浅滩,他忽然明白它是在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力。是谁派它来的吗?想到这,他就决定试一试。他把手放在鱼背上,它并不因他摸它而缩回去。他颇费些周折才坐上它的头后边一个较窄的地方。他往上爬时,鱼尽可能地保持平稳。但一旦他坐稳了后,它就尾巴一摇,游向大海。
就算他想回来,也不可能了。在他回望时,绿色的山顶已经从天空收回它的顶尖处,岛屿的海岸线已开始遮蔽它的海湾和海角。不再能听到波浪声——周围只有水长长的嘶嘶声或呢喃声。他可以看到许多浮岛,虽然从这个平面看,它们不过是些轻飘飘的岛的轮廓。但是鱼似乎不游向任何一个浮岛。它好像知道路,直往前去。它拍动着巨大的鱼鳍,带着兰塞姆游了一个多小时。突然,绿色和紫色照亮了整个世界,紧接着是一片黑暗。
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在黑暗中的低矮的水丘上上上下下时,他几乎没有感到什么不安。那里也不是全然漆黑一片。天空消失了,海面也消失了。但远远的在他下面,在他似乎正在其中旅行的空间的中心位置,出现了突然炸开的奇怪的照明弹和一道道跳跃的蓝绿色的光。起初,它们很遥远。但过了不久,据他判断,就近了一些。似乎是离海面不远的地方,满世界发着磷光的东西似乎在玩耍——那些盘起来的鳗鱼,全副铠甲的像飞镖的东西,还有满身花纹,奇形怪状的东西,连我们世界的海马和它相比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它们都在他周围,有时同时可以看到二三十个。在这场海上半人马和海龙的骚动中,他还看到了形状更怪的东西:鱼——如果它们是鱼的话。它们的前部非常接近人形,所以第一眼看到它们时,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把自己晃醒了。但那绝对不是梦。看,快看,一点不错:一会儿一个肩膀,一会是一个侧影,一会儿又是整张脸——真正的男人鱼和美人鱼。它们很像人类,甚至比他最初以为的相似性还要大。暂时看不到的只是人类的表情,但那也不是白痴脸。它们的脸甚至不像我们地球上的猿猴的脸那样是对人脸拙劣的模仿。它们看着就像睡着了的人类的脸,或者脸上虽无人类表情,却有着我们的星球外既非野兽,也非恶魔,而是像精灵的那些生命醒着时的平静表情。他想起了他原来的怀疑,即在一个世界上是神话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可能总是事实。皮尔兰德拉的王和王后虽然无疑是这个星球的第一对人类,但他怀疑他们的身体层面上是不是也有一个海洋祖先。如果是那样,那么在我们自己的世界上,人类之前与类人的东西的祖先是什么呢?他们非得是那些我们能在进化论的通俗读物中见到其图片的、愁眉苦脸的畜牲吗?或者,旧的神话比现代神话更真实吗?真有一段时间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在意大利森林里跳舞吗?但他在这个阶段对自己的大脑说“安静”,那纯粹是为了获得呼吸从前面黑暗中悄悄向他袭来的暗香时所能感受的快感。那香气朝他袭来,温暖而甜蜜,每分钟都变得更甜更纯净,每分钟都变得更浓,更充满快乐。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从此以后,他会从整个宇宙中闻出它来——在金星的一个浮岛上的夜间的气息。奇怪的是,他对于这个他仅仅短暂停留,且依据任何客观标准,对我们人类而言都是如此陌生的地方充满了思乡之情。它们有那么陌生吗?把他引到这个隐形小岛上的那根思念之绳,对他而言,似乎在他来皮尔兰德拉很久很久以前、在童年时期能够回忆起的最早的日期之前、在他出生之前、在人类出生之前、在时间的起源之前就已经系好了。它是刺激、甜蜜、狂野和神圣等多元合一。在任何一个神经已停止遵循中心欲望的世界,它也应该是引起性欲的,但在皮尔兰德拉上则不是。鱼不再前进了。兰塞姆伸出手,发现自己摸到了草。他往前爬过巨大的鱼头,把自己放到轻轻移动的岛屿表面上。虽然他离开这些地方的时间短暂,但他在地球上训练出来的走路习惯根深蒂固,在隆起的草坪上摸索着前进时,他不止一次地跌倒。但在这里跌倒不伤人。运气不错!他身在黑暗中,周围都是树。当一个光滑、清凉、圆润的东西触到他手上时,他毫不畏惧地把它放到嘴边。那不是以前尝过的任何果子。比以前吃过的任何果子都好。夫人在谈到她世界的果子时好像说过,你在任何时候吃到的果实都是那个时候最好的。一天的走走爬爬使他困顿不堪,更主要的是,绝对的满足使他浑身松弛下来。他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再次醒来时,他感觉已是几小时后了。他发现自己仍被黑暗包围着。他也知道,自己是被突然弄醒的。片刻之后,他听到了弄醒他的声音。是人的嗓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急切的谈话声。他断定他们离他很近——因为,在皮尔兰德拉的夜里,一个六英寸远的东西并不比六英尺远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他立刻感知到说话者是谁,但声音听起来很怪,他也不太理解说话者的感情,因为看不到帮助人理解的面部表情。
“我不明白,”女的说,“你们世界的人是不是习惯于不止一次地谈论同一件事情。我已经说过,我不被允许住在固定陆地上嘛。你为什么不能说点别的,或干脆什么也别说了?”
“因为这种禁令很奇怪,”男的说,“根本不像我们世界的马莱蒂。而他并没有禁止你们去考虑是否住在固定陆地上。”
“去考虑永远不会发生的事,那可真是怪事。”
“非也。在我们的世界我们一直这么做。我们把词语放在一起表达从未发生过的事或从未去过的地方——美妙的语言,被精巧地组织起来。然后相互告知。我们称之为故事或诗歌。在那个你说起过的古老世界马拉坎德拉,他们也这么做。这样做是为了欢笑、惊奇和智慧。”
“有什么智慧?”
“因为世界不仅仅是由现存的东西,而且是由可能的东西构成的。马莱蒂知道这二者,所以也要我们知道这二者。”
“这个我以前倒没想到过。另一位,也就是花斑,已经给我讲过一些事情,使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枝丫不断向外扩展的树。但这次超越了一切。走出目前的境况,进入可能的境况,讨论并弄明白那个与此毗邻的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我要问问王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明白了吧,那就是我们总要回过来谈的东西。要是你没跟王分开就好了。”
“啊,我明白了。那也是一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让我和王永不分离的。”
“世界不会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你生存的方式。在一个人们住在固定陆地上的世界上,人们不会突然分离。”
“但你记得吧,我们是不可以住在固定陆地上的。”
“是的。但他没禁止你想它呀。也许那不是禁止你做这个的理由之一。因此,你还可以考虑‘可能’的情形,编出一个我们所说的‘故事’。”
“这我再考虑考虑。我要让王使我在这方面更老些。”
“我太想见见你们的王了!但在编故事这件事上,他未必比你更老。”
“你这种说法就像不长果子的树。王在所有的事情上面总是比我老。”
“但花斑和我已经使你在某些王从未提及的方面变老了些。这是你从未料到的好东西。你原以为你总是从王那里学习一切,但现在马莱蒂已经派来了你从未想到过的其他人。他们教你王不可能知道的东西。”
“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王和我分离了。这是他给我准备的一个奇异而美妙的好东西。”
“如果你拒绝向我学习,而是不停地说你要等着问王,那难道不就像舍弃已发现的果子而转向你事先期待的果子那里吗?”
“这些是有深度的问题,陌生人。马莱蒂不会过多地将它们塞进我脑子里。”
“你看不出为什么吗?”
“看不出。”
“自从花斑和我来到你们世界,我们已经把许多马莱蒂没有放的东西放进你大脑里了。你难道没看到他对你有点放手了?”
“他怎么可能。我们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放手了,但是以另一种方式。他在使你变老些——使你不直接从他那里学东西,而是通过你自己遇到的人,你自己的问题,自己的思考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