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讲,不是敌意,”兰塞姆说,“不过,你接着讲下去。”
“我们从马拉坎德拉返程时的恶劣环境使我的健康严重受损。”
“我也是。”兰塞姆说。
韦斯顿因被打断而显得有些惊讶,但又继续讲了下去。“在我康复期间,我有闲暇进行了反思,而那是我很多年都不允许自己做的事情。我特别反思了你提出的异议,即对我的灭绝马拉坎德拉上的居住者当然是我们种族占领那个星球所必需的预备条件这个观点所提出的异议。你用来提出异议的那种传统的(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人文主义形式直到那时都向我隐藏了它们真正的力量。现在我开始看到那种力量了。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自己对人类功用的专门奉献实际是基于一种潜意识中的二元主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整个人生都在做一个人与自然之间的不科学的区分或对比,都在设想自己为人类对抗其非人类的环境而战斗。在我生病期间,我投入到生物学,尤其是被称做生物哲学的研究之中。直到那时,作为一位物理学家,我一直满足于把生命看做我能力之外的一个物体。那些矛盾的观点——即那些在有机和无机之间做出泾渭分明的区分的观点和那些认为我们称做生命的东西遗传于物质之中的观点从一开始就没有引起我的兴趣。现在,它引起我的兴趣了。我立刻就明白,在展开宇宙进程时,我不能容忍中断的、不连续的东西。我成了突变说坚定的信任者。九九归一。头脑的能力——那种潜意识中目标明确的推动力从一开始就存在。”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了。兰塞姆以前经常听到他这一套,不知道他的同伴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当韦斯顿接着说下去时,话里带着更多深沉庄重的语气。
“这种盲目的、无言的目的性在由五花八门的成就构成的无限统一中使劲往上蹿,永远往上蹿,目标直指日益增加的机构复杂性、自发性和灵性。这种宏伟的景象扫除了我对人类义务的所有老观念。人类本身微不足道。不断向前的生命运动——不断增加的灵性才是一切。兰塞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在清除马拉坎德拉人这一点上,可能是我错了。那纯粹是因为偏见让我偏爱我们的族类,而看不上他们。播撒灵性,而非传播人类从此以后是我的使命。这是我职业生涯之墙的压顶石。我最初为自己工作,然后为科学,再后来为人类工作,现在我终于可以为灵性本身工作了,或借用你熟悉的语言,是为圣灵工作。”
“你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兰塞姆问。“我的意思是,”韦斯顿说,“现在除了几个被有组织的宗教不幸地当做自己坚硬外壳的老掉牙的神学名称之外,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但我已经穿透了那个外壳,其背后的意义依然真实鲜活。如果你愿意原谅我那样表达的话,宗教的人生观的最基本的真实在一个事实中找到了非同寻常的见证。这个事实使你得以在马拉坎德拉上以你自己神秘和富有想象力的方式领悟了一个被遮蔽着的、不让我知道的真理。”
“我对人们所说的宗教人生观知之甚少,”兰塞姆蹙着眉头说,“你知道,我是个基督徒。我们所指的圣灵不是一种盲目的、无言的目的性。”
“我亲爱的兰塞姆,”韦斯顿说,“我完全理解你。我不怀疑我的用词对你而言似乎很陌生,甚至令你震惊。早期和备受崇敬的组织可能使你无法辨认这些以新形式出现、被宗教长期保存、又被科学重新发现的与原来一模一样的真理。但不管你能不能看到它,相信我,我们在谈的就是同一个东西。”
“我不能肯定我们是在谈同一个东西。”
“如果你允许我那么说的话,那就是有组织宗教的弱点之一——坚守一个模式,无法辨认自己的朋友。上帝是一个灵魂,兰塞姆。抓住它。你对那已经很熟悉了。别放手。上帝是一个灵魂。”
“当然。但下一步是什么?”
“下一步?咳,灵魂——思想——自由——自发,我谈的就是这些。那是整个宇宙运动过程的目的地。我付出我的生命和人类的生命要做的就是那种自由、那种灵性的最终解脱。那个目标,想想吧!纯粹的灵魂——自我思考,自我创造活动的中心。”
“最终?”兰塞姆说,“你是说它还不存在?”
“啊,”韦斯顿说,“我知道什么在困扰你。我当然知道。宗教把它描述为一开始就在那里。但那肯定不是一个真正的差异?要使它成为一个差异会太浪费时间。一旦你获得它时,你不妨说它既在开头也在结尾。时间是它要超越的东西之一。”
“顺便问一下,”兰塞姆说,“它在任何意义上算人吗?它是活的吗?”
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从韦斯顿脸上掠过。他又朝兰塞姆身边挪近些,开始用更低的声音说话。
“那是他们谁也不懂的。”他说。那方式有点像小混混或小学生的耳语,一点也不像他平时洪亮的讲课风格。所以,兰塞姆突然有一种几近作呕的感觉。
“的确,”韦斯顿说,“我自己也不能相信,直到最近也不能相信。当然不是一个人。人神同行同性论是大众宗教的幼稚病之一,”这时候他恢复了他公开讲课时的风格,“但与之相反的、极端的过度抽象化总的来说或许被证明是更大的灾难。称它为一种‘力量’——一种强大的、不可预测的力量,它自‘存在’的黑暗地基处向上喷射到我们身上。它是一种可以选择自己的工具的力量。兰塞姆,只是我最近才从实际经历中知晓了被你一生当做你宗教的一部分而相信的东西。”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降低为耳语——一种不像他平常声音的沙哑的低语。“被引导,”他说,“被拣选。被引导。我已经知道我是个被撂在一边的人。我为什么研究物理学?我为什么发现韦斯顿光线?我为什么去马拉坎德拉?它——那个力量一直在推着我前进。我在被引导。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我被造就成这样是为了一个目的,是要通过我,灵魂本身此刻才能推进到其目的地。”
“当心,”兰塞姆说,“一个人还是对这类事情小心为妙。你知道,灵魂和灵魂不一样。”
“嗯?”韦斯顿说,“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某个东西可能是灵魂,但于你无益。”
“但我以为你赞同圣灵即善,是整个过程的终点这个想法?我以为你们信教的人都是竭尽全力接近灵性?苦行主义——斋戒和独身那一套有什么意义?难道不是因为他是纯粹的灵魂你才敬拜他吗?”
“天哪,绝对不是!我们敬拜他是因为他睿智和善行。仅仅是一个灵魂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魔鬼也是个灵魂。”
“你提到魔鬼,这很有意思。”韦斯顿说。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基本恢复了他平常的说话方式。“大众宗教中有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是裂变的倾向,即培养出一对相反的东西,如天堂和地狱、上帝与魔鬼。我几乎不必说,在我看来,在这个宇宙中,没有真正的二元主义是可以被容忍的。因此,甚至几周以前,我都会倾向于把这些成对的东西看做纯粹的神话而拒绝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或许是个彻底的错误。形成这个宇宙的宗教习惯的原因要在更深层里寻找。这些成对的概念事实上是灵魂的肖像,是宇宙能量的肖像——实际上是自画像,因为是生命——力量本身把它们存放在我们的大脑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兰塞姆问,同时,他站了起来,来回徘徊。一股相当骇人的疲倦和不安感向他袭来。
“你们的魔鬼和你们的上帝,”韦斯顿说,“是同一个力量的两幅图景。你们的天堂是一幅前方的纯灵性图景,你们的地狱是从后面推我们向它靠近的一种敦促或冲动。因此就形成了一面是宁静,另一面是火焰和黑暗。下一阶段的突变性进化(它招手示意我们前进)是上帝。被超越的阶段(它在后面推我们)是魔鬼。不管怎么说,你们自己的宗教说魔鬼是堕落的天使。”
“你说得正好相反。据我说知,天使是升上天的魔鬼。”
“那是同一回事。”韦斯顿说。
紧接着又是长长的停顿。“听着,”兰塞姆说,“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容易彼此误解。你所说的在我听起来是一个人可能犯的最可怕的错误。那或许是因为,为了使它对应被认为是我的‘宗教观点’,你说了很多不是你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所有你说的灵魂和力量只是比喻,不是吗?我想你真正想说的是,你感到传播文明和知识那类事情是你的职责。”他尽量不让声音中流露出他已开始感到的不经意的焦虑。但韦斯顿马上就回以高声尖笑,几乎像一个婴儿或老人的笑声。兰塞姆吓得猛地缩回了身子。
“瞧你,瞧你,”他说,“像你们所有的宗教信徒一样。你们一生中不停地谈啊谈这些东西,可一来真的就吓坏了。”
“你有什么证据,”兰塞姆说(他还真有点害怕),“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受除了你个人大脑和别人的书之外的东西所引导或支持的?”
“你没注意到吗,亲爱的兰塞姆,”韦斯顿说,“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我有关外星球语言的知识有点提高。他们告诉我你是语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