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学了一句叫卖的调子) 桂花——汤圆!
戴涛听出她的无限伤感和怀旧。
玉墨:(含泪一笑) 再贱的命,吃桂花汤圆也是甜的……
戴涛握住她的手。
玉墨:要是对过这条巷子里有人唱着卖烟,我们就能出去了。
戴涛:出去你想去哪里?
玉墨:(略微思忖) 嗯……去大三元酒家,好好吃一顿。要半斤黄酒,烫得滚热的……还是要一斤黄酒,半斤哪够你跟我两个人喝,是吧?吃饱喝足,我们就去中央电影院看夜场电影……要不,去“小巴黎”跳舞也行。
戴涛:然后呢?
玉墨:然后,嗯……然后你就问我:你不累吗?跳了一晚上,脚不酸吗?
戴涛:然后呢?
玉墨颇有意味地看着他。
他把她两只手都放在自己手心里,又举到嘴边,玉墨紧张地等待着,他却朝着她的一双手哈了一口气,使劲搓动它们。
玉墨:然后呢……你走了,再也没回来看我。
戴涛:我会来看你的。只要我能活着回来。
玉墨:那……为了来看我,你也要活着回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在替英格曼掖被子,一面笑呵呵地跟老神父低声说话——
法比:人少了两个,水多了半池,武器也从教堂里消失了,我们的好日子快来了!
他拿起一个玻璃杯,正要倒水,英格曼开始咳嗽。他拿着杯子和水壶,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听老神父咳得心肝五脏都要震裂似的。
英格曼似乎被一口痰憋住,一次次地咳不出,法比帮着他使劲地挤眼皱鼻子捏拳头,手里的玻璃杯终于被他捏碎。
英格曼终于将那口顽固的痰咳上来。
法比站在一边长出一口气,比英格曼还要筋疲力尽。
英格曼:……你刚才说什么,谁要走了?
法比:那个少校和那个叫玉墨的女人……谢天谢地……
他拿起另一个玻璃杯,倒了一杯水,走到桌子前,把五个药瓶拿过来,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一片或两片药片、药丸,五个药瓶里共倒出一列药片、药丸。但他刚一点亮蜡烛就瞪起眼睛:桌面上排列着一模一样的两列药片、药丸。
法比:神父,您忘了吃药了!
英格曼:我忘了吗?……(咳嗽一声) 少吃一顿药不碍事。
法比:您少吃了两顿药!早晨给您摆出来的您也没吃!
英格曼:别逼我了,现在肚里的药比食物还多。
法比:不逼你,反正给您记着账就是了。
英格曼:你刚才说,那个叫玉墨的女人要走?跟谁走?
法比:跟姓戴的少校。
英格曼:这怎么行?一个穿军装的,一个年轻女人,出去就是送死!你怎么还说是好事呢?去把他们追回来。
法比看着老头。
英格曼神父:快去啊!
法比还是看着他。
英格曼:你还等什么呢?还不快去追!
法比走到门口,打开门,回过身。
教堂/英格曼神父卧室门外 夜/内
法比从英格曼的卧室出来,摸着黑走到楼梯口,又摸黑快步下楼。在第五六个台阶处,不知怎么绊了一下,顺着劲趔趄下去,在木头楼梯上发出一串滚雷般的声响。
教堂/法比房间门 夜/内
法比随着那串滚雷般的声响踉跄下到楼底,踉跄到自己门口。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用身体的重量撞开门,进入门内,砰地关上门。从他离开英格曼的卧室到此刻,他的滚石头般的惯性动作才算结束。
法比:好事。怎么不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举目看向自己凌乱而无生命的居处,感到了寒冷似的将两臂插入袖口。
法比:走了就好,管他是死是活。祸水,祸水……祸水……
说到最后一个“祸水”,他似乎不忍心了,把字眼咬得含混,并且降低了音量,听上去有一点柔情,仿佛在密语某个亲密人物的诨名。
法比:(按了按自己的心脏) 这下你安生了,老实了。这几天你一直不老实,对不对?……(他拍拍心脏) 你找她讲话,跟她吵,就想她那样看你一眼,就等她那一眼;她给你一眼,你浑身骨头都轻了,贱得皮子都痒!英格曼神父教养你半辈子,有什么用?她一个眼神就让你回了老家,回了扬州男盗女娼的老家。好了,现在好了,她走了,你也该老实了。祸水走了。祸害人家去吧,祸害不到你了。你今天跟神父讲的不完全是谎话,一半是实话。她走了是天大的好事。再也祸害不到你了。
他受了创伤一样,踉跄着走到沙发前,摸出一瓶酒,又伸手去摸索开瓶器,摸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摸到,急了,爬到地上,伸手到茶几下,墙角里去摸,仍然没摸到任何东西。从地上站起来,用牙齿咬开瓶盖上的封口,再用手掌击打瓶底,打疼了手,跳着脚甩手,眼睛四处寻找,像是在寻找什么利器报复刚袭击他的对手,看见门后的一把铁锨,抄起锨头就向酒瓶颈砍去,瓶口被砍断了,他牛喘着把酒倒入茶杯。
他将一杯酒喝下去,抹了一下嘴巴,我们发现他嘴巴上和下巴上都蹭上了鲜血。
他自己没有注意到手被玻璃割伤,依然端着茶杯舒畅地喝酒,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板上。
法比:祸水走了,再也不来祸害你了。
他眼睛里明明是肝肠寸断的痛苦,但咧着嘴笑了。
教堂/法比门 夜/内
戴涛整齐地穿着军装,紧束着皮带,完全恢复了一个征战军人的形象。
他敲了敲法比的门。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听见敲门声,轻轻放下手里的酒瓶和酒杯。
门又被敲了两下。
法比:谁?
戴涛:(画外音) 是我。戴涛。
法比听见戴涛的嗓音,非常吃惊,似乎又非常失望,同时又感到庆幸——戴涛没走!那么祸水也就没走!……他慢慢向门口走去,可以看出他心里跑着上百个念头。他抬起手,正要去拉门闩,发现手上全是血。他又是一惊,瞪着满手的血,似乎不知刚才干了什么。
戴涛:(画外音) 睡了吗?
法比:(画外音) 你有什么事?
法比把手上的血往裤子上蹭两下,这才感觉到疼痛,咧了咧嘴。
教堂/法比房间/门 夜/内
戴涛:你忘了?我俩今晚不是约好的吗?
法比:(画外音)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戴涛:(笑笑) 来的时候非请自入,走的时候不能不告而别,对吧?麻烦你给开一下大门。再翻一次墙就太无礼了。
法比打开门。
法比:是不是带着一个女士,翻墙不方便?
戴涛:女士?
法比:不是听说,你跟赵玉墨小姐一块走吗?
戴涛:一礼拜前我可能会考虑这件事。
法比显然松弛了。
法比:请进吧。
戴涛:打搅了。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退到一边,让戴涛走进来。
戴涛嗅了嗅空气,抿嘴一笑:哟,你一个人在喝闷酒啊?
法比不置可否,指了指那把沙发。
戴涛刚坐下来,法比把一个茶杯递给他。
戴涛把自己的茶杯在法比的茶杯上碰一下,两人各饮一大口酒: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么几天。(他饮尽杯子里的酒) 谢谢你的酒。现在要麻烦你开一下大门。
法比:你要去哪里?
戴涛:还不知道。
法比:我没有撵你走的意思。你把武器交出来,就可以留下来。
戴涛:(一笑) 我考虑过了,最后决定,我的武器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现在你不留我的武器,也就留不住我了。
法比:现在的南京城,随便你到哪里,带枪不带枪,都是人家案板上的肉。我到那口荷塘去打水,才晓得附近驻扎了好多日本兵。今天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阿顾也没有回来……你出去,照英格曼神父的话说,纯粹是送死。
戴涛:在这里待着,是等死。军人宁可死在行动当中,也不愿死在等待当中。劳驾你帮我开一下大门。
法比还是不动。
戴涛:我还有一句话,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
法比专注地看着他。
戴涛:我的六个部下,本来是要跟着我向城外突围的,正好看见你带着那十几个女学生跟日本兵遭遇。
法比看着他的目光更加专注。
法比:是你和你部下跟日本兵打起来,把他们引开的?
戴涛:我那几个部下,现在恐怕没有活着的了。我们教导总队当时就剩了我们七个人,现在,就剩了我一个人。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那些小丫头活下来不容易,要让她们好好活下去,不然,我那些部下,不是白白送命了?
法比为戴涛的话所震动,似乎也在追悔他一直以来跟戴的对立。
戴涛默默地向他伸出手,法比看看他的手,从沙发坐垫下取出那只手枪,放在戴涛手上。此刻,又像是戴涛缴了法比的械。
戴涛向门口走去,法比身不由己地跟上去。
在门口,戴涛回过头,在法比肩上拍了一下。
戴涛: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得扛住。只有你扛住了,孩子们才有救。
法比:你等等。
戴涛回过头。
法比匆匆从衣柜里取出一套长袍马褂。
法比:换上这个再走,我送你出去。不晓得合不合身。
戴涛:不用了。我这人不穿军装人家一眼都能看出我是军人。三代军人,骨头皮肉都是军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