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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插柳 +番外 (公叔度)


  史官一愣,扑倒在地用力哈了哈笔尖,万分激动地记录下他的话来:“三年,王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三年,王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太妙了,这个用典太妙了……”
  谢源对云中流笑了,“我会流芳百世的,如果这本起居注疏上可以冠上真正的庙号。”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因为仁义。”
  云中流和盗曳彻底不明白了。但是看着欣喜若狂的史官,和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的谢源,他们都觉到了空气里沉浮着的疯狂因子。这个史官原本就疯疯癫癫的,但是谢源不该如此。
  他们开始担心起来。云中流是见识过暴君的,当初谢源不听话的时候,姬叔夜也是那个模样,总是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来——要想,他是多么训练有素的克制。
  但事实上,谢源也仅只一次放纵了自己的郁闷。正当所有人因为新教主的爱好是把非议者烹了而忐忑不安的时候,他却又变回了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主持了姬叔夜和金克颐的丧礼。
  他的吩咐是丧礼从简,至于墓碑的事情,他想了很久。
  “也许应该建两个墓……别那么看我,我是说叔夜那个。”
  “把你的也做进去?”盗曳拿笔尖搔搔头。他抓着笔的形象完全可以去参加动物世界的拍摄,拍摄大猩猩模仿人类的那一集。“挺好,”他很中肯地说,“教主的墓地十个风水宝地,全昆仑再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你们俩挤挤,挺不错。”
  谢源点头:“挺不错。墓这个东西还是早点做了好——把碑也刻上。”
  盗曳“啊”了一声:“一块碑还是两块?上头怎么写?”
  “不符礼制。”史官撅着屁股趴在一边,下了结论。
  谢源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简短地叫了一声喂,史官抬起头来,他知道那是他现阶段的名字:“你说不符礼制……那你觉得我做教主,符合礼制么?”
  史官摇头晃脑地讲起大道来:“一般的继位有两种顺序可以参照,兄终弟及或者父死子继……你这个……你这个是比较罕见的夫死妻继,历史上只有武则天一个人。”
  谢源道:“能给我改成兄终弟及么?父死子继我也不太好意思写……”
  “不行。”史官咧嘴,笑得像只干瘪的猴子,他的领地就是眼前的一张白纸,不容置喙。“或者我可以给你写得好听一点……皇后称制,怎么样?或者太后称制。”
  脸上带着买一送一的奸商惯有的笑意。
  谢源恹恹地把脑袋缩了回去:“那还不是一样……”他对盗曳吩咐那就一块吧,一块墓碑,上头写两个人的名字。
  “你大爷的……这样我要准备两种颜色的漆!”盗曳发了火,抓着笔在一张清单上胡乱涂抹只有他看得懂的符号……也许也不算涂抹,谢源觉得用摩擦两个字更为合适。他看着上好的狼毫干枯地擦过纸面,无意识地计算着:当盗曳手臂拖曳的速度达到什么值……设为K好了……这张纸会因为摩擦生热而起火。
  “你可以只准备一种。”得到K值的谢源缓缓道,这样让他的回答显得经过深思熟虑。
  盗曳目瞪口呆。
  墓碑上的字只有两种颜色,黑,或者红。黑是威严的死亡,红是恭敬的生命。一般来说,夫妻合葬的墓,总会在上头写上XXX之墓,夫/妻XXX立碑的字样,当然谁先谁占黑,留着红彤彤的一个人年年清明的时候带一罐黑油漆,把亡人的名字刷一遍。一年年地刷下去,总有一天他老了,爬不了山,也刷不动了,于是换成小的来刷。这多少有点悲哀,不过用不了多久,未亡人就以亡人的身份被抬了进来,永远都不会离开——小的们会把他的红色油漆刷成黑色,就像他们本来就是黑漆漆的一对。
  这个习俗在盗曳的大脑里打了个转儿,没有引起多少感情的波澜,所以随即就误解了谢源的意思:“你是想把教主刷成红色以示他……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永垂不朽?好吧……反正本大爷到现在还没找到他的……”感觉到对面的冷风,他赶紧在舌尖咬住“尸身”两个字。
  “黑色。”谢源言简意赅道,扭头看着一拳头大的窗外。窗外风雨欲来,阴测测的。
  盗曳咽了口口水:“你要殉情?”
  “把我房里的旧衣服整出来,建个衣冠冢吧。”谢源淡淡地说,“反正……也都是衣冠冢。”
  姬叔夜和金克颐落葬的那天,谢源不许别的人与他一道祭祀,所以盗曳等人只能远远地看着,看他袖口上别的那一朵丧章在细密的雨水里飘飘荡荡。
  谢源在姬叔夜和自己的碑之前烧纸钱。纸钱被雨打湿,都黏在了一起,然后被灰烧成了黄黑色的固体。他低垂着眼睫,雨水划过他的侧脸,所以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哭。
  “他不舍得你一个人上路,早在底下等你了。”烧完纸钱,他发了一会儿怔,在新碑上刷了第一回的漆。名字变化的时候,他没有犹豫地添了黑漆。
  “你们都舍不得对方一个人过。”
  他拿着香,在前头磕了几个响头,“我欠你们的债,都会一一归还,你们如果愿意等的话,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带你们回宗周太庙。”
  说完他莞尔一笑,“我看你们也不在乎。”
  有人说,那天有一阵妖风在墓顶盘旋,是玄龙的模样,然后在教主叩拜之后钻入墓中,雨才小了。
  也有人说是两条。但是鉴于谢源还活着,这不吉利的话自然立马被封了下去。
  谢源后来的时间都花在金克颐的墓前,那不是衣冠冢,所以他看着人把棺材放下去,一铲子一铲子的土落在棺盖上,像是绽放在夜空的礼花。
  盖棺了。有人说。
  谢源点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墓碑。那里写着父金克颐,还有子谢源,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真实。
  这就是父亲了。
  可是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失去了。
  现在想来金克颐一直很想跟他说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没能说出口。也许是愧疚太多,也许是离别太久,而时间看起来还那么长,总觉得下一次敲开门,还能一起去临冬的寒江上钓一尾活鱼,喝上红泥小酒。
  应该多问问他的,谢源想,你总是不愿意多管闲事,殊不知那些也许并不是闲事。有很多蛛丝马迹,不是么?你都不愿意想。
  夏天时候他揽到怀里的孝经,秋天的那一次真气逆行,还有前不久去寻神医的路上……或者更古早以前。更古早以前的事情也跟你想象的完全背道而驰。那也是一个初夏,下过雨,他帮你揍了碧瑶宫主一顿,抢了碧瑶珠出来。
  “快吃了。”父亲总是依照自己的愿望独断专行。
  儿子低头看看,接过带血的、据说能救命的东西。
  父亲又吩咐了一次快吃了,甚至僭越了尚未戳破的身份,狠狠催促了几句,然后因为伤重不得不先行一步,临走的时候还嘱托他,快吃了,吃了还能成仙哩!
  儿子大概是没吃。他大概知道一些事情,比如说他的情毒已然解了。但对另一些事情却依旧想不明白。
  比如说:他并不希望那一个对他下了毒手的人……死。
  他握紧了碧瑶珠,好像握住了希望。
  所以他最后大概都没有吃,否则早就成了仙,哪里会坠下悬崖,被他,被谢源有机可乘。
  这大概就是故事的真相了。真相隐在昆仑虚上的那一场雨,和虚无缥缈的妖风里。谢源走近那场雨,就被压得再也直不起腰。
  
  一七二、兄弟歧路
  
  谢源就这样当上了官,魔教教主,虽然不太好听,实权却很大。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怎么说底下人怎么做,嘤嘤说,诶你不是皇帝么,谢源摸摸她的脑袋,我就是个教主。
  嘤嘤说,“我以为皇帝也就是这样子的……”
  只有谢源觉得这样不太好,他认为,一定是李长老的肉汤把诸位吓到了,于是特别还安抚了一下李长老的家人。不知为什么,李家出来抛头露面的只有妇弱。对付妇弱是谢源的拿手好戏,他在老妇人或者年轻妇人的哭哭啼啼中随她们的叙述一一展现出惊讶、好奇、欣喜、沉痛、悲恸的情状,让她们感受到恍若父亲般的慈悲与怜爱,这个父亲跟她们的心紧紧相系,总能顺着她们的感受给予安慰。一顿话下来,李家有不少未亡人甚至要爱上谢源了。
  谢源很好地把她们安顿下山。然后把长老会里剩下的两个最有权势的叫来:“我上次说的事,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那两人面面相觑,绵羊一样瑟瑟发抖。他们的祖先大概是跟姬千绝从宫中逃出来的公卿,或者是溃逃的路上保护他的土豪,当初会选择这条路,一定是有许诺的好处存在。但是过了百多年,他们大概都忘记了,谢源看他们也只觉得是一般的豪绅,眼底精明却惜命得很,不像是会拼的人。
  谢源好意道:“大长老的事,你们考虑得怎么样?谁来做?”
  两个人微微松了口气,然后显出喜出望外的强自镇定,显然没有想到这等好事居然真得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他们这几日思来想去,都觉得谢源会把长老会整个给做掉,毕竟他与云中流是一气的,现在长老会和教主之间的斡旋者金克颐已经不在了,他们可没有天真到以为,魔头会因为死去的父亲而放过他们。还有那个什么盗曳,不就是他的左臂右膀么?他们这几天可是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往山下偷偷摸摸送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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