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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 (天下霸唱)


  窦占龙小心翼翼退出皮帐篷,走到无人之处,一屁股跌坐在地,眼前金灯银星乱转。严冬天气,朔风吹雪,刚才他在帐篷里惊出一身冷汗,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出来让冷风一灌,立时结了一层冰霜,贴在身上如同置身冰窟。他缓了口气,心急火燎地回到自己那屋,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将干粮和散碎银子塞进裕裤,烟袋锅子别在腰上,摸了摸身上的银票和鳖宝都在,跟谁也没打招呼,悄悄叫上大黄狗,扭头出屋,连夜逃出了罗圈坨子!
  窦占龙心里头明镜似的,仅凭他一个杆子帮的小伙计,无论如何对付不了白脸狼,逞一时的匹夫之勇、唯有死路一条,老窦家一旦绝了后,还有谁来报此血海深仇?他也没什么家当,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身边只带了一条大黄狗。
  商号老掌柜送给窦占龙的大黄狗名叫"卷毛哨",本是关外猎犬,铁包金的狗头,毛质粗硬,壮硕威猛,比别的猎犬大出一倍有余,抽冷子一看跟个小马驹子似的,舌头上有黑斑,实为罕见,按《犬经》所载,此乃犬中巨擘。凶烈擅斗,敢比人中吕布,堪称狗中豪杰。以往打山牲口的猎户,凭着本领过人、胆识出众,可以给自己闯下一个名号,传之四方。
  猎狗也有扬过名的,凡是这样的猎狗,一定有成名之战。三年前,卷毛哨为了救主与豹子死斗,让豹子挠下来半边脸,勉强套拉着没掉。自己一个劲儿拿爪子往回摁、猎户主人拿麻线给它缝上了,却损了一个眼珠子、再去追孢子、撵兔子是够呛了。卷毛哨的脾气也倔,发觉
  自己不能打野食了,宁肯绝食而死、也不在家吃闲饭。猎户于心不忍,就让它去给杆子帮引个路、看个货,后被保定商号的三掌柜收留,带到铺子里看家护院。人的名树的影、关东山至少有一半猎户认得卷毛哨,即使以前没打过照面,一瞅它那半边脸,也知道是斗过豹子的那条猎狗,故此多行方便。
  在窦占龙看来,卷毛哨如同杆子帮的一个伙计,自己吃什么就给狗吃什么,有他自己一口干的,绝不给狗喝稀的,赶上变天儿,就钻一个被窝睡觉,从来没亏待过大黄狗。卷毛哨对窦占龙也是忠心耿耿,跟着主子连夜出逃。
  逃出罗圈坨子容易,不过天寒地冻,大雪封山,走官道又容易被人追上,一人一狗还能往什么地方跑呢?窦占龙灵机一动,决定顺着江边一直走到入海口,他跟杆子帮跑买卖时去过,那一带有几十处海参窝棚,春秋两季都有人捕捞海参。那时节风平浪止,暖阳高照,纵是如此,海水依旧寒冷刺骨。海参在关外叫"黑癞瓜子",浑身是刺儿,碰一下软软塌塌的,却是名副其实的滋补珍品,堪称海味之首,必须潜到几丈深的海底下采捕,受苦受累不说,风险还大,轻则落一身病,重则命丧海底。一艘小快马子船载着两三个人下水的那位人称"海猛子",穿上厚重的棉裤棉袄,扎上护腰护膝。套上滴水不漏的鱼皮水衣,屁股后头还得拴上五六十斤重的铅砣子,否则在海流中稳不住身形。
  海参行动虽慢,但是越好的货藏得越深。海猛子为了捞到大货,不得不往深海中潜,身子板单薄的,上来就是七窍流血,乃至气绝当场,说拿命来换饭吃也不为过。辛辛苦苦多半年,到了上大冻的时候,海猛子就去猫冬了,只留下覆冰盖雪的茅草屋,那里面能避风雪还有存粮。他寻思逃过去躲一阵子,等到天暖开了江,再设法返回关内。
  窦占龙直似夜不投林的惊弓之鸟,一宿不敢歇脚,跑到转天早上,头顶上铅云低垂、雪落如棉,他筋疲力尽,实在迈不开腿了,在林子边找块大石头,扒拉扒拉积雪坐下,一人一狗吃点干粮,嚼两口雪。窦占龙疲惫不堪,缓了没片刻,上眼皮子便直找下眼皮子打架,他自己叫自己,可千万别打盹儿!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一旦迷糊过去,可就再也起不来了。
  正当此时,大黄狗卷毛哨突然一跃而起,支棱着耳朵,冲来路吠叫不止。窦占龙猛然一惊,抬头望过去,只见茫花雪野上冒出几个小黑点,夹风带雪跑得飞快。他的眼尖,看出是白脸狼带在身边的六条围狗。他在关外见识过围狗的凶恶,皮糙肉厚的熊瞎子也得让围狗追着咬,何况他一个身单力薄的小伙计?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说∶"完了,怕什么来什么,我的两条腿再快,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围狗?想不到头一次跟着杆子帮跑关东,便在荒山野岭填了狗皮棺材,起早贪黑学买卖也是白费劲了……"绝望之余,挥手让卷毛哨自去逃命。
  卷毛哨冲窦占龙呜了两声,用脑袋往林子里拱他。窦占龙一愣∶"你让我上树?"转念至此,他又有了活命的指望,急忙挣扎起身,嘎吱嘎吱地踩着积雪,奔入江边密林。在外边看林海苍茫一望无际,钻进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坑谷,大坑套着小坑,一坑连着一坑,岩壁陡峭,绝无蹊径。此类地形在关外常见,天冷叫"干饭盆",坑底下斑白一片,因为有树木,从高处看下去近似饭粒;天热叫"大酱缸",因为下雨积水,坑里成了沼泽,洼地通风不畅,遍地毒蛇,俗称"土球子",一窝子一窝子地缠成一团,比商纣王的虿盆不在以下,甭管人还是野兽,掉下去就得完蛋!
  不等窦占龙爬上松树,身后围狗已经追到了。领头的恶狗毛色铁青,大嘴叉子,吊眼梢子,尾巴像个大棒槌,直挺挺地撅着,后头跟着五条细狗,有青有黄,尽管个头儿不大,但是长腰吊肚,矫捷绝伦,耳扇上挂满了白霜,鼻孔和嘴里呼呼冒着白气,眼藏杀机,死死盯着面前的一人一狗。
  卷毛哨浑身毛竖,闷吼着护住窦占龙,瞅准了一个机会,直扑追上来的头狗。什么人养什么狗,头狗整天跟着白脸狼,飞扬跋扈惯了,根本没把卷毛哨放在眼里,身子一拧,避开来势,随即发出一声阴森森的吠叫,其余几条围狗得令,立时蜂拥而上,围着卷毛哨乱咬。
  一队围狗分成头狗、咬狗、帮狗,多则十来条,少则六七条,从不各自为战。以最强悍的头狗为首,其次是咬狗和帮狗,围猎之时分进合击,或封喉咬裆,或掏肛拖肠,咬住猎物死不撒嘴,尤其擅长围攻野猪、棕熊一类的大兽,除了老虎之外,结队群行的围狗在山林中几乎没有对手,只有虎是狗的天敌,再厉害的狗,听到虎啸也得吓尿了。
  据说够了年头儿的老狐狸、黄皮子,碰上未干的虎尿,也会跑上去打个滚儿,以便借气味吓退猎狗。由于常在深山中追猎野兽,所以围狗的躯体都不大,近似于羽,论身量,三条围狗不及一个卷毛哨、然而疫许区残、比射狼更甚,惯手以多攻少。
  卷毛硝个头儿再大、终究是寡不敌众,它又仅有半边脸,顾得了左,顾不了右,几个回合下来,一条围狗瞧出破绽,四爪一跃腾空而起,闪电般蹿到卷毛哨背上、爪子抠住对手的躯干,脑袋往侧面一探,肮哧一口,狠狠咬住卷毛哨的脖颈,随即把眼一闭,耳朵一育,板上钉钉一般,打死也不肯松口了。卷毛哨伤得不轻,疼得肚皮突突乱颤,鲜血顺脖子哩哩啦啦往下淌落,滴在雪地上冒着热气。它摇头摆尾前蹿后跳,红着眼在松林中乱冲乱撞,却无论如何甩不掉背上的围狗。
  其余几条围狗见同伴得手,立刻从四面八方蹿上来,有的咬大腿,有的咬肚皮。头狗窥准时机,亮出两排锋利的尖牙,一口咬住卷毛哨的肛门。无论多么凶悍的野兽,这个地方也是命门。头狗一招得手,立即收住尾巴,夹紧两条后腿,将身子缩成一团,使劲往下打着坠,同时拼命地摇晃脑袋,喉咙中发出阵阵低吼,撒着狠地撕扯。
  卷毛哨纵然骁勇擅斗,那也是血肉之躯,几个回合下来,已被咬得肚破肠流,浑身是伤,变成了一个血葫芦,都没有囫囵地方了,嘴里喷吐着团团热气,却仍拖着咬住它不放的围狗奋力挣扎,地上的雪沫子沾染着鲜血被扬起老高,如同半红半白的烟儿炮一般,打着转翻翻腾腾往上飞,眼瞅着活不成了。
  窦占龙也急了,瞪着两只充血的夜猫子眼,抓起一根碗口粗的松枝,正欲上前拼命,便在此时,卷毛哨猛抽一口气,借这口气托着,后腿用力一蹬,离弦之箭一般激射而出,带着挂在身上的六条围狗,一头扎入了云封雾锁的深谷,皑皑白雪上留下一行血溜子,松林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儿,久久不散!
  窦占龙呆在原地,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心中翻江倒海恰似油烹,心疼义犬卷毛哨舍命救主,死得如此惨烈,说什么也得找条路下去,挖个坑埋了它,以免兽啃鸟啄,白骨见天,否则将来到了地府,有什么面目与它相见?可这一大片深山老峪,亘古不见人迹,又没有带路的猎狗,他奔着山谷底下走,走了半天绕不下去。
  老天爷也绷着脸子,不知在跟谁发火,风一阵雪一阵的没完没了。关东山雪是软的,风是硬的,雪冷风更寒,一阵阵穿山的寒风,在密密麻麻的松林中变成了旋风,卷着枯草棵子、大雪片子,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足迹均被风雪覆盖,再要知难而退,连回头路也找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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