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帮摆设的蝗鱼宴,尽管以吃鱼为主,别的菜也得摆上,平常六个凉菜、八个热炒到头了,蝗鱼宴至少要摆三十六个凉菜,四十二道热炒,仆役们出来进去,走马灯似的端汤上菜,各桌摆得满满登登,比不上一百单八道的满汉全席,可也够瞧的了。
外头的小灶上,鲁一勺一下午没闲着,板带煞腰、袖口高挽,擦汗用的手巾搭在肩膀上,使出浑身解数,煎炒烹炸炖、爆烧熘煮焖,灶台上火苗子蹿起老高,铲子锅沿儿磕得叮当乱响。本来凭他的手艺,掂排四十二道热菜不难,怎奈年岁不饶人,忙到一半只觉得膝盖发软,脚底板发飘,担心误事,打发杂役赶紧把窦占龙换回来。
窦占龙退出大皮帐篷,急匆匆赶到小灶前,叫了声"鲁师傅"。鲁一勺顾不上抬头,吩咐道∶"我忙不过来了,你帮着炒几个。"窦占龙忙摆手说∶"您快饶了我吧,鲍鱼宴上坐的非富即贵,我那两下子可上不了台面!"鲁一勺使劲拿铲子敲了敲锅边,告诉窦占龙说∶"我炒的人家一样瞧不上,不过该摆的也得摆上,你放心炒吧!"
窦占龙推托不过,抓起锅铲另起炉灶。俩人一人一个灶眼,一通紧忙活,到最后还差一道热炒。鲁一勺力倦神疲,脑门子上热汗紧淌,拿着炒勺的手直哆嗦,急中生智道∶"我闻着你那炒饽饽味儿挺冲,你来个那个!"窦占龙刚过了一把炒菜的瘾,正在兴头上,当下又做了一份炒饽饽,交给杂役端入帐篷。
四十二道热炒凑齐了,俩人松了口气,坐下来歇着。鲁一勺久立灶前,腿都肿了,坐在板凳上背倚山墙,又用一条板凳架起双腿,撸起裤管来一看,两条小腿上的皮锃亮,拿手一摁一个坑,他摇着脑袋拿过烟袋锅子,装满了蛤蟆头老旱烟,打着火吧嗒吧嗒地抽烟。
窦占龙也忙活了半天,早已腹中饥饿,切了盘五香熏鱼,炸了点花生豆子,烫了一壶酒,一边给鲁师傅倒酒一边打听∶"蝗鱼宴上居中而坐的贵客是哪位王爷?从京城来的?还是从蒙古来的?"鲁一勺冷笑了一声∶"王爷?王爷有自己背着刀的吗?"他放下裤管,缓缓站起身子,一只手撑着后腰走到门口,推门看了看屋外没人,这才把门带上,转回身来,低声对窦占龙说∶"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匪首,看着像五十出头,实则六十多了,匪号叫白脸狼,仗着一口快刀,一刀下去人就变成两截了,死在他刀下的人,不够一千也有八百,关外军民提到他没有不怕的,大人都拿他的匪号吓唬小孩!四十年前,此人到关内做了一桩大买卖,挖出六缸金子,从此发了大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窦占龙从小就听他姐姐念叨家里那点儿事,耳朵几乎磨出茧子了,就说他祖父窦敬山,身为杆子帮大财东,在家埋下六缸金子。那一年腊月二十三,突然来了一伙关外的土匪,匪首背着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刀,血洗了窦家大院,抢去六缸金子,临走放了一把大火,老窦家从此一蹶不振,至今不知那伙土匪的来路。此时听了鲁一勺的一番话,不由得心头一紧。
鲁一勺不知窦占龙的心思,吐尽了嘴里的烟,一口干了杯中小烧,夹了一筷子熏鱼,吧唧了几口,絮絮叨叨地接着说∶"白脸狼干成了一票大买卖、从此改做白道生意。整个关东山,最来钱的买卖莫过于挖参。背下关东山,当时就有收的。关外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八旗军分山采参,朝廷年年下旨催收,交不够至少杖责八十,如果挖的参多,按限数交够了棒槌,可以自己留下一点, 卖给收货的参客。
所以说不止是流民组成的参帮,吃着皇粮的猎户、参户,也偷着贩卖人参、貂皮。白脸狼重金买通官府,网罗了一伙亡命之徒,把持了关外大大小小的参帮,该交给朝廷的棒槌一斤不少,其余全得过他的手。参户们受尽欺压,却是敢怒不敢言。白脸狼贪得无厌,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吃了五谷想六谷,做了皇帝想登仙,甚至买下金炉银炉私造宝条,使银子上下打点,给他自己抬了旗,财势越来越大,江边的鱼帮也被他垄断了,打上来的头鱼都得让他先吃。那些个贪官污吏,收足了他的好处,仗着天高皇帝远,竟在江边私设蝗鱼宴,说起来这可是欺君之罪!"
窦占龙心里正自翻江倒海,在大帐篷中伺候的那个杂役兴冲冲跑进来,眉飞色舞地对窦占龙说∶"白家大爷找炒饽饽的过去回话,肯定要赏你,你小子发财了,还不快去?"鲁一勺不信,疑惑地说∶"那位爷可是大茬儿,山珍海味啥没吃腻?吃个炒饽饽还给赏钱?该不是酪了牙,要他的脑袋?"窦占龙暗暗心惊,一时不知所措。杂役拽着他的胳膊连连催促∶"你这脸色怎么了?怎么跟吃了耗子药似的?快走快走,别让白家大爷等急了!"
外边的天暗得好似抹了锅底灰,窦占龙让人从灶房里拽出来,冷飕飕的寒风打在身上,吹得他骨头缝儿发寒,心里头直哆嗦,跟在杂役身后、提心吊胆地进了帐篷,见四角的炭火盆烧得正旺,捕鱼时凿出来的那个大冰窟窿还没冻上,底下传来汩汩的流水声响,其余的
鲤鱼仿佛见到头鱼被人生鹊了,都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往冰层上乱蹦。
大皮帐中乌烟瘴气、灯烛暗淡,映衬着桌案上狼藉的杯盘,有几位已醉得东倒西歪,兀自在互相劝酒,看得人心中生厌。而那盘黄澄澄金灿灿的炒饽饽,此时此刻就摆在白脸狼的眼皮子底下!
书中代言,鲤鱼宴上有的是美味佳肴,白脸狼为什么单单盯上了一盘炒饽饽呢?因为杆子帮的大财东窦敬山,当年最得意这一口儿,不同于任何一处的炒饽饽,必须用乐亭虾酱,无论走到哪儿也得让人带着。赛姐己为了讨窦敬山的欢心,照着葫芦画瓢,时不常给他做这个。白脸狼也吃过,此人生来多疑,冷不丁瞅见端上来一盘炒饽饽,夹一筷子搁到嘴里尝了尝,立时想到了窦敬山!
鱼帮大把头见窦占龙进了帐篷,忙引着他去给白老爷请安。窦占龙心里直画魂儿,单腿打千叫了声"白老爷"。白脸狼瞥了窦占龙一眼,问道∶"你炒的饽饽?"窦占龙恭恭敬敬地禀告∶"对对,是小人炒的。"
白脸狼眼珠子一瞪,射出两道寒光∶"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其余之人不明所以,听白脸狼突然提高了调门儿,一齐望向窦占龙,大帐之内霎时间鸦雀无声。窦占龙精明透顶,脑袋瓜子转得最快,已然从白脸狼的话中听出了三分寒意,心中暗暗叫苦∶"看来传言不错,此人正是血洗窦家大院的匪首,也不知怎么着,竟认出了我爷爷窦敬山常吃的炒饽饽。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炒这盘饽饽。他收拾我如同捏死个臭虫,好汉不吃眼前亏,可不能露出破绽!"当下垂手而立,不敢抬头,怯生生地答道∶"回白老爷的话,小人打保定府来,没个大号,相识的只叫我舍哥儿。"
白脸狼不动声色,压低嗓子说了两个字∶"抬头!"窦占龙万般无奈,硬着头皮抬起脸来,却不敢与白脸狼对视。白脸狼紧盯着窦占龙,又问道∶"跟谁学的炒饽饽?"窦占龙加着小心答道∶"不瞒白老爷说,小人只是一个给灶上帮忙打杂的碎催,手艺不像样,炒饽饽却不用人教,杆子帮的伙计经常吃这个,无外乎拿葱花干辣椒炝锅,舀上一勺虾酱,火大着点儿,虾酱也是杆子帮的货,没啥出奇的。?白脸狼听窦占龙答得滴水不漏,疑心反而更重了,眉宇间涌上一股子杀气,不觉手上使劲,咔嚓一下捏碎了酒盅。
窦占龙忽觉一阵阴风直旋下来,但见白脸狼身后蹲着一头巨狼,已经老得光板儿秃毛了,然而牙似利锥爪似剑,二目如灯闪凶光,吐着血红的舌头,正要蹿下来吃人,吓得他汗毛倒竖,两条腿打着战,身子晃了两晃,险些坐倒在地,等他回过神来,再看大帐中一切如初,哪有什么恶狼?窦占龙心说坏了,我这是不打自招了!
白脸狼却没动手,盯着窦占龙看了半天,两个嘴角子往上一抬,捋着胡子哈哈大笑∶"小子,饽饽炒得不赖,白爷我山珍海味吃顶了,还就稀罕这口儿,明天你上我这儿来,以后就跟着我了!"换了二一个人,这就叫上人见喜、一步登天,抄上流油的肥肉了,能跟着这么一位大财东,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得吃得喝,手指头缝里漏出个一星半点也够你吃半辈子的,窦占龙心里可跟明镜似的∶"谁做不了炒饽饽,为什么非让我去?老棺材瓢子一脸杀气、目射凶光,肯定要宰了我,只不过碍于身份尊贵,不便在蝗鱼宴上当众杀人!"
鱼帮大把头见窦占龙愣在当场,忙在身后推了他一下∶"你小子乐傻了?还不快给白老爷磕头?"窦占龙就坡下驴,膝盖一打弯,跪在地上,哐哐哐给白脸狼磕了仁响头。其实窦占龙所料不错,白脸狼天性多疑,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何况他已认定此人是窦敬山的后代,当年未能斩草除根,而今在鱼宴上相遇,定是天意使然,岂可留下这个祸患?但他草寇出身,在场的达官显贵不少,如若无缘无故地刀劈活人,来个血溅蝗鱼宴,岂不落下话柄? 所以先把人稳住了,等离了蝗鱼圈再杀不迟,谅他也蹦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当即一摆手,吩咐窦占龙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