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抬棒槌插不上手,在林子里到处溜达,望见那道瑞气仍在,想起自己夜入獾子城胡三太爷府,曾经见过一幅壁画,画中西南侧的山峰下边坐着个穿红带绿的小孩,顶着个骷髅头,还不知让谁画了个红圈。如今想来,那该不是一个成了精的棒槌?他心中不免左思右想,,此时三个山匪也挖累了,坐下来歇着。
窦占龙问海大刀∶"大把头,我看此地仍有不少棒槌,咱还接着挖吗?"海大刀挠着头想了想∶"我看这一次刨的棒槌也不少了,可不敢人心不足蛇吞象,刨得再多也带不下山了。不如转年开春再来,一年挖一趟,年年挖,年年有,反正深山老林的,没有人带路,谁也找不到此处!"窦占龙和另外两个山匪齐声称是,当即填平了参池子,拿三块石头搭成一座棒槌小庙,也叫"老爷府",割一把山草,插在庙前为香,又摆酒设供,拜过棒相祖宗,背着棒槌往山外走。
下山的路上,窦占龙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便将以往经过对海大刀等人说了一遍,只不过前边勾了、后边抹了,没提憋宝的窦老台,也没提獾子城胡三太爷府,只说无意之中见过一幅画,画的正是此地,西南方山峰下有一个形貌怪异的小孩,头上顶着骷髅,还让人用朱砂圈了一笔。三个山匪闻言吃惊不已,说窦占龙在画中见到的是个山孩子!参帮中故老相传,咱关东山有一件天灵地宝,是个成形的老山宝,躲在九个顶子上,只不过谁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你看那片赤松林子四周,九座险峰环列,不是九个顶子还能是哪儿?想来该着显宝了,让你遇上野猪撞大山,穿过山裂子找到此处。人活百岁不易,参长千年不难,千年山参不过七八两,老山宝十五两!所谓"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说放山的行话,参为杆子,宝为金刚,十五两的山孩子,有个名叫"七杆八金刚",是咱关东山最大的宝棒槌,你瞅着是个参娃子,那是返老还童了!
三个山匪喜得大呼小叫,只要挖出老山宝,后半辈子就算妥妥地拿下了,马上撸胳膊挽袖子,又去那座山峰下挖了三天,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海大刀心下纳闷儿,据参帮的老把头所言,老山宝是活的,绕着九个顶子东躲西藏,见到人就跑了,来多少放山的也逮不着它。说不定窦占龙见到的是一张宝画,既然老山宝被人用朱砂笔圈住了,那就跑不走了,该当在此处才对,看来还是不得其法!
四人无计可施,只得背着棒槌下了山。海大刀等人以往刨了棒槌,通常是卖给背着银子等在山下收货的老客,不过风险很大,力的价码也低,他们这一次抬出五六十斤大棒槌,个顶个须粗根壮,全是细皮紧纹的大货,想卖个好价钱,肯定得去口北。
四人商以了一番,扮成山货贩子,棒槌分别塞进箩筐,拿药材、榛蘑、干粮盖住,暗藏短刀利刃,不敢走官道,兜了一个大圈子,翻山瞠河避过盘查,先去往塞北草原,再跟着拉骆驼、赶牲口、贩皮货的行帮、沿商道奔赴口北。窦占龙身上带着银子,一路上打尖住店大小开销抢着付账。
口北山岭绵延,风沙漫天,自古是壁垒森严的通关要道,乃兵家必争之地,但是来来往往做生意的太多,一队队堵在关隘底下,守军盘查并不仔细。牲口贩子有通关的路牒,几个山匪跟着驼队混了进去。
此地分上、中、下三堡,上堡驻军,下堡住民,中堡商贸发达,周边庙宇宫观极多,牲口市上牛马骆驼成群,三个月开一次大集,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从没歇过市。山匪打关东山远道而来,奔的正是山货集。此时的十里货场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客栈、大车店、饭庄子、澡堂子、茶楼、商号,到处人满为患。直隶、山西、山东的老客带来茶叶、丝绸、布匹、瓷器、铁器,在南城开市。
从关外、草原上来的商贩聚在集市上,出售鹿茸、何首乌、灵芝、蘑菇、肉干、皮张,塞外的羊皮毛长绒厚,不擀毡,又结实又保暖,口羔、口皮更是闻名遐迩。什么地方也不乏拔尖儿冒头儿的人物,当地有八大皇商,依仗着祖上有从龙之功,被老皇爷封官授爵,入籍内务府,垄断了口内口外做生意的渠道,一个比一个财大气粗,各自派出二掌柜、三掌柜、大伙计,带着秤,背着银子,在集市上到处溜达,见货井秤,专收各方上等山货,尤其是大棒糙。
南来北往的商贩在口北做生意,不守当地的规矩不成,生意越人规矩越多,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黑白两道都得打点到了、白道!买通巡城的官兵,黑道单指盘踞在祭风台二鬼庙的丐帮。当地势力最人的不是官府,而是锁家门的乞丐。
当时天底下的乞丐分为五门七派,锁家门乃五门之一,其势力遍布口北,上吃官、下吃民,做买卖的自然也不能放过。集市上有无数的要饭花子,像什么磕头花子、眼腔花子、耍猴花子、勒砖花子、丧门花子,使呱嗒板儿的、打哈拉巴的、摇撒拉鸡的,形形色色,什么扮相的都有,穿梭于往来人群之中,紧紧盯着来往的商贩,任何一笔交易,必须成三破二,给他们一份地头儿钱。
什么是成三破二呢?比如一百两银子的买卖,买卖双方得分给丐帮五两银子,买家拿三两,卖家拿二两。尤其卖棒槌、东珠、麝香、貂皮之类犯王法的大货,你给够了银子、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了也装没看见,,如果不舍得掏这个钱,必然有要饭花子来给你捣乱,鼻子下边的肉告示满处一嚷嚷,搅和得你做不成买卖,如果你敢来硬的,他们仗着人头多势力大,打着呱唱板儿气你∶"要打架咱往南走,锁家门徒万万千,花子越聚人越多、拆了你的兔子窝!"
海大刀他们一行四人,先在大车店住下,安顿完了,背着棒槌直奔山货集。三个山匪放山抬棒槌是行家,做买卖却不行,窦占龙眼瞅着老索伦卖出去几斤棒槌,对方一口价,五百两银子一斤,价代看似不低、可是他跟杆子帮跑关东,知道棒槌的行市,哪怕是没成形的、甚至说芦须、渣末、参叶、参籽、参膏之类,只要背下关本山、至少能卖三百两银子一斤;带到北京城,两千两银子一斤;若是到了江南,还可以再翻一个跟头。关东的参户消息闭塞,以为棒槌只能偷着卖,有人敢收就得赶紧出手,实则不然,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趋之",皇上吃什么,有钱有势的王公贵胄、封疆大吏、富商巨贾也得跟着吃,还不能比皇上吃的次,肯出高价买参的人不在少数。
各个商号、药铺亮匣中明着卖的,顶多是人参崽子、一疙瘩一块的参头参脑,只有财主家拿着银票来了,才会从库中捧出上等山参。他们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千里迢迢兜这么一大圈,从关外背到口北,一路上担惊害怕、吃苦受罪放一边,人吃马喂的开销也不少,怎么说一斤也得卖到一千两银子,何况这一次挖的棒槌全须全尾特别齐整,个头儿都不小,应该看品相谈价钱论棵卖,五百两一斤跟白给一样,简直是拿棒槌当萝卜卖了,再给锁家门的乞丐一份钱,最后还能有多少银子落到他们手里?
窦占龙暗自着急,人前又不便明说,只好拖了拖海大刀的衣角,低声告诉他∶"咱得往上抬抬价!"海大刀却说∶"你有所不知,每到年关临近,白脸狼也会带着大批棒槌,来口北跟八大皇商做交易,他把持着大宗货源,开的价码再高,商号也得收下。咱们零零散散偷着挖棒槌的参户、山匪,手上没那么多的货,人家拼命压低咱的价码,是为了去抵白脸狼的高价。咱又不敢背着棒槌去京城出货,那咋整呢?只能吃哑巴亏了,反正比在关外挣得多,也该知足了。"
窦占龙听海大刀说得在理,可他深谙商规,觉得这么卖太吃亏,便对三个山匪说∶"咱的棒槌个个顶花带叶,即便算不上大枝、特等,也尽是七八两的头等山参,识货的主儿肯定舍得多掏银子。三位兄长如若信得过我,不妨让我去跟八大皇商的人谈谈价码。"海大刀等人本来也不会做买卖,只盼着尽快把棒槌兑成银子,既然窦占龙说能卖高价,那又有何不可?
四个人商量定了,由窦占龙带头,在集上东瞧西看,出了茶馆进酒肆,暗中盯着喝茶谈生意的人们,他做买卖先蹬道儿,并不急着找下家,足足转了半日,筛来选去,相中这么一位,不过二十六七岁,中等个头儿,不胖不瘦,凹眼窝子尖下颌,穿一身粗绸衣裤,二纽襻上挂着个象牙的小算盘,一寸长八分宽,雕工精细,算盘子儿满是活的,举手投足十分干练。
窦占龙两个眼珠子一逛荡,准知道有景儿,趁着这位不忙的当口儿,上前行了个礼∶"掌柜的,您收棒槌吗?"那人颔首道∶"这位兄弟,你手里有货?"窦占龙又一拱手,压低声音道∶"集市上人多眼杂,咱能否借一步说话?"那位说了声"好",与窦占龙找了处犄角旮旯。你来我往攀谈了几句,窦占龙就知道找对人了,此人姓姚,身为八大皇商之一"福茂魁'的三掌柜,不管别的买卖,专做棒槌生意。
窦占龙心里头有底,话不多说直接捧出一个参包子,揭开桦树皮子。按买卖棒槌的规矩,双方不能过手,尽管棒槌不是瓷器,不至于摔碎了,可万一摸破了皮、碰掉了须子,也容易掰扯不清楚。姚掌柜见了货眼睛一亮∶"棒槌不错,五百两一斤,我收了,让伙计过秤吧。"窦占龙赔着笑脸说∶"姚掌柜,我拦您一句,您是买主,我是卖主,您得先容我说个价钱,觉得合适就收,觉得不合适您再还价,有个商量才叫买卖不是?'姚掌柜愣了一下∶"道理是没错,可在口北这个地方,收棒槌历来一口价,因为官府不让收,谁摸谁烫手,只有拿着龙票的八大皇商,才担得起这样的干系,因此价钱由我们来定,不信你去问问另外七家商号,不可能再有人比我出的价钱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