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拿聚宝盆了,您看着赏我点什么吧。"林中老鬼飘也似的走到顶子床前,三下两下拆下一块床板,正是那幅《郭子仪绑子见唐皇》,
转头对窦占龙说∶"老夫在胡三太爷府上得道,也相当于一方地仙,
又与你有缘,该着你的造化,怎能不指点你一场富贵?你背着床板出去,供在家中一天三遍烧香磕头,一样可以招财进宝。怎奈你只背着老夫走了一步,我顶多助你十年财运,此后的富贵穷通,可全看你的命了!你切记老夫之言,背上床板只管往外走,半路上千万别扭头看,也别放下,赶在鸡叫头遍之前出去,否则城门一关,再过三十年才打得开!"
窦占龙喜出望外,得享十年财运足够了,大不了我下半辈子省着点儿花,当即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给林中老鬼磕了三个头,接过床板来背上。林中老鬼忽然在他身后一推∶"再不出去,更待何时?"窦占龙脚下一个踉跄,人已到了屋门之外。他担心鸡鸣天亮,城门一关把自己困住,急三忙四地背着床板出了府邸。一路进来没
人搭理他、此刻在大街上一走,竟是人踪全无,家家关门闭户,头顶上黑云压顶,闷雷滚滚。
窦占龙惶惶不安,转着眼珠子寻思∶"窦老台吩咐我到獾子城胡三太爷府中取宝发财,又让我把天灵地宝搁在裕链中带出去,那是为了避过一众獾子的耳目,凭着腰牌一进一出,谁也不会拦挡,这跟做贼有什么分别?我五叔那句话没说错——指亲不富、看嘴不
饱,想发财指望不上别人,即便天上掉馅儿饼,张三李四木头六有的是,怎么就砸我头上了?本以为入宝山空手而回了,却又在胡三太爷府中遇上个林中老鬼,指点我背着一块床板出城,说什么可保
我十年大运,然而床板也是胡三太爷府上之物,并不是没主儿的东
西,那不还是让我当贼吗?何况这是林中老鬼的一面之词,不知道可不可信。如若他真是西凉一棵树,打成顶子床以来,在胡三太爷府中得了道,借着唐时郭令公的形貌显身,该是一方仙灵才对,为什么我背他之时,如同背着一捆干草、那人身子虽轻,却绝非有形无质,而且一身的邪气。尽管林中老鬼也是灰袍纱帽,有如古时衣冠,可是瘦削枯槁,举止诡异,全无床板上郭令公的富态周正,还有跟在他身旁的狸猫,贼头贼脑的,耳尖尾细、鬼鬼崇祟,又脏又邋遢,哪里是金銮殿上鞭打绣球的御猫?况且按窦老台所言,府门上应该有封条,我怎么没见着呢?说不定是林中老鬼揭了封条入府盗宝,画中小孩也是他用朱砂笔圈上的,又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困在此地,说出一番唬弄鬼的话,框我带他出去?
窦占龙身背床板,低着头往城外走 越琢磨越不对,这个念头一转上来,他心里咯噔一下,眼看着走到了城门口,再多走一步就出去了,忍不住扭过头,往身后瞥了一眼,但见林中老鬼和那只狸猫、都立他背后的床板上,一人一猫脸带奸邪,怎么看也不是有道的仙灵。窦占龙心底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书中代言,窦占龙所料不错,林中老鬼本是江南一个术士,三十年前到关外深山避祸,又让外道天魔占了肉身,混进獾子城,揭去大门上的封条,入府盗取灵丹妙药,还用朱砂笔圈定了壁画中的小孩,不料出了岔子,
被困在府中无从脱身,他身上没有腰牌,只要一踏出府门,脚一沾
地就得引来天雷。胡三太爷府里没吃没喝,全仗着身边那只狸猫,
从獾子城中偷点陈芝麻烂谷子衔给他,才不至于活活饿死。苦等了三十年,终于等来一个身上揣着鳖宝的窦占龙。林中老鬼一番花言
巧语,妄图瞒天过海,让窦占龙背着他出去。原以为一个穷人家的
半大孩子,生来吃糠咽菜,能有什么见识?还不是人家说什么他信
什么?只等出了城门,再将他掐死,夺下鳖宝。怎知这小子心眼儿
太多,走到城门口起了疑惑,扭头望向身后,林中老鬼看见窦占龙
的神色,立时明白他的心思了,眼中凶光一闪,伸着两只手来掐窦占龙的脖子,十指如钩,又干又枯,就跟老鹊爪子似的。吓得窦占龙大叫一声,赶忙扔掉了背上的床板。林中老鬼双足落地,再跑可来不及了,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道炸雷劈了下来,他躲不开避不过,正让天雷打在头上,在雷火烧灼中惨叫不止!
窦占龙心惊胆战,趁势往前一滚出了城门。此时鸡鸣破晓,城门轰隆一声闭合。窦占龙只觉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见自己仍在塌河淀古洼老庙之中,憋宝的裕裤和长杆烟袋锅子尚在,腰牌却已损毁,墙上的壁画也不见了。他喘了几口气,打地上爬起来,刚迈步走出庙门,破庙突然垮塌,残砖败瓦轰然落下,险些将他埋在下面。窦占龙心头一寒,得亏早一步出来,否则难逃活命!他忙活了一宿,枉受了许多惊吓,两手空空回到家,自己劝自己,妙药难治冤债病,横财不富命穷人,权当做了一场梦,大不了还跟以前一样,继续吃苦受穷罢了。
书中暗表∶窦占龙以为那一人一猫遭了天打雷劈灰飞烟灭,实
则林中老鬼也没死,虽然捡了条命,但是一张老脸被雷火烧了一半,只得在脸上补了猫皮,口中接了猫舌,说话如同锯木板子,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躲到江南一座古坟之中,等着下一个大富大贵之人
当他的替死鬼!
常言道"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自从窦占龙打下怪鸟,当地人无不拿他当瘟神来躲,风言风语越传越厉害,到后来甚至容不下他了,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对窦占龙一家三口连挖苦带挤对,非逼着他离开窦家庄。
春花舍不得老兄弟,整天以泪洗面,埋怨朱二面子不该让他去打怪鸟,但也于事无补,舌头底下压死人,这叫人言可畏,实在没辙了,只得把窦占龙叫到跟前,摸着他的头哽咽道∶"不是当姐的心狠,你在这儿待着也是受气,不如去投奔你的那两个姐姐……"窦占龙自知二姐三姐与大姐不同,心眼子最窄,容不得人,已然跟家里断了往来,想当初大姐春花瘫在炕上,含辛茹苦把她们拉扯成人,给她们说婆家备陪送,当娘的也不过如此,可那姐儿俩只会抱怨家穷命苦,自打出了门子,再没回来看过,铁石心肠可见一斑,自己去了也得让人家撵出来,于是对大姐说∶"我二姐夫三姐夫全是种地的佃户,过得也不宽裕,苦瓜对上黄连,一个比一个苦,我去了连吃带住,那不是碍人家的眼吗?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让我出去闯荡闯荡,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置千金,誓不还乡!"经过
獾子城胡三太爷府憋宝一事,他心里头也长草了,也难怪,没见过的东西不会觉得眼馋,见过了高门广厦、金玉满柜,再看窦家庄巴掌大的地方,可就容不下他了,若不是有大姐在家,哪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春花看出窦占龙去意已决,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这倒是个主意,你忍住了疼,姐把你的手指剪开,去城里找个大商号
当上几年学徒,自己寻条活路,咱老窦家世世代代做买卖发财,你也错不了……"说到最后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从打兄弟爬出娘胎,长到今年十四岁,姐弟俩相依为命,从没分开过,当姐的放心不下,可又真是没辙,只能在心里盼着祖上在天有灵,保佑她弟弟顺顺当当地活着。朱二面子当着媳妇儿嘴里不能怂,拦着窦占龙说∶"有你姐夫我在,咱哪儿也不去,就在窦家庄待着,哪个敢欺负舍哥儿,你看我不把他骂化了!"朱二面子是个混不吝,舍出一张脸皮,敢称天下无敌,别人说他什么他也不在乎,真说急眼了骂上人家一句,那位至少恶心三天。但是窦占龙可不傻,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了石头,朱二面子再能骂,也骂不过整个窦家庄的人,即便骂得过,他们两口子今后还怎么在庄子里住?事到如今,不想走是不成了,尽管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可他不愿意让姐姐担心,伸出爪子替姐姐擦了擦眼泪,一脸不在乎地说道∶"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呢?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我迟早再给咱家挣下六缸马蹄子金,盖上百十间大瓦房,咱这一家子住进去,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让他们舌头的干暧眼!"春花破涕为笑∶"你有这份心,姐替你高兴,出去好好学生意,切不可惹是生非。"当即拿起做衣服的剪子,把他的连指挨个儿剪开。窦占龙手指上鲜血淋漓,愣是忍着疼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没掉。春花给窦占龙在伤口上涂些草药,拿干净布裹上,又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装上两件随身的衣物,仅有的几个钱也塞了进去。窦占龙跪下给姐姐磕了个头,背上小包袱出了门。朱二面子在家没说什么,一直把窦占龙送到村口,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他的包袱里说∶"穷家富路,这是我前几天管横事挣的,当着你姐没好意思往外拿,也给你带上。出门在
外自己照顾自己,万一遇上什么事,可别舍命不舍财,吃得眼前亏,享得万年福!"窦占龙不禁坠泪,但心里觉得踏实,他这个姐夫看着不着四六,其实挺知道疼人,自己这一走倒也放心了,当下拜别朱二面子,到空磨坊取了账本、裕裤和烟袋锅子,贴身揣着窦老台留下的鳖宝,迈步上了官道。他没出过远门,边走边寻思∶"当乡本土的商号,大多对我家知根知底,免不了遭人白眼,县城是不能去了,北京城天津卫虽是繁华所在,可是开商号的乐亭人同样不少。想来也不肯留我,天下那么大,我到哪里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