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会觉得医院的制服简单得像是一张挂在身上的白纸,现在看孝服也是。也许越接近疾病和死亡,人就越希望穿得干干净净一点?
哀乐从灵堂的方向,潮水般一层层地涌来,每次声音变大的时候,若娟的心情也跟着沉重。
殡仪馆内外,人人都透出沮丧。电视里在放奥运会紧张激烈的比赛,都没人看,那些四方桌散在大厅里,也没人去打麻将。
毕竟赵蓉30多岁殒命,不比那些老人驾鹤西去的白喜事。她太过年轻,死得太过突然。
同事赵蓉十几岁的小女儿和60岁的老母亲,扑在棺材边哭了好几个小时的丧。有相熟的亲戚往吊,她们都要哭到失声,然后等嗓子恢复些了,又继续喊,听着都觉得心肺喉咙疼。
赵蓉的丈夫也瘫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时不时遮住眼睛抹眼泪,小声啜泣。
葬礼全靠赵蓉的弟弟在操持,在门口接待来客,给他们递烟,回鞠躬礼。
唐主任进来了,把烟别在耳朵上,用别针在袖子上别好白纸花,鞠完躬,抬头看到若娟站在这边,便向她走来。
若娟问他怎么现在才来,唐主任说有点事情耽搁了。
“警察刚才来康复中心,问了我一些情况。”他告诉若娟。
若娟好奇到底问了些什么情况。
“问她最近的工作状态是不是压力很大,有没有和人发生矛盾、有过争执,心情不好之类的。”
“都没有啊。”若娟和唐主任聊得小声。
平时和赵蓉一起工作得多,她说的是实情。唐主任也认为这事发生得毫无征兆,告诉若娟自己和警察也是这样讲的。
若娟问唐主任,那警察怎么说?
“警察说她的家人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觉得那就应该不是自杀。”
唐主任四下看了看,小声告诉若娟,可能就算是意外跌落。
“可是我刚刚听她家人哭的,说她家楼顶那个天台,护栏有一米二,发生意外……还真的挺难相信的。”若娟也小声告诉唐主任,刚刚康复中心的领导来过了,说会出于人道主义抚恤五六万块钱,但是家属不同意,咬定是工作压力太大寻的短见,要价二十万。
“要这么多?”唐主任感叹。
若娟说也可以理解,她一大家人都靠她那点工资贴着,老公又不怎么会赚钱。刚才领导听说了也同情,两边谈到了补偿十二万,就答应了。
“十二万?”唐主任稍稍有点惊讶,说那在我们单位算是高标准了,毕竟人又不是在医院里出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同事赵蓉的去世,两人并没有把伤感明显地表现出来。若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好像没话找话聊点别的,就不会陷入悲痛似的。
实际上,她确实也没有特别悲痛。身边朝夕相处的一个人,平时除了工作之外话也不多,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说没就没了,更多的是惊愕和诧异,只觉得人生无常。
若娟大多数时候都在忍受看护工作的枯燥和琐碎,偶尔也能从那些孩子逐渐打开的心扉那里,得到一些成就感和宽慰。唐主任或许也是这样,但他们也许是少数——对赵蓉和她的家人来说,单位从来就只是谋生的场所。医院从患者那里挣钱,她从医院领工资,哺育自己的小孩和家庭,都是交易。
赵蓉有时会对康复中心的孩子们缺少耐心,私下抱怨小孩很烦,但她又特别喜欢自己的女儿。她总是夸自己女儿聪明,每次考得好了、参加什么活动了、被老师表扬了,都要在同事面前吹嘘一番。在她口中,女儿也特别喜欢她这个妈妈,工作辛苦了,还能得到捶背洗脚的孝顺。母女情深这点如今看来倒是不假,只是,没有孩子的若娟,好像不能对这种母女情产生太多的触动。
其他一些有孩子的女同事过来,看到那孩子在哭,基本上都潸然泪下了。
“有个事情,我谁也没说。”
唐主任的声音突如其来,又压得更低了,若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了想还是告诉你,憋在心里真不舒服。”
“你讲。”若娟把耳朵凑近了些。
“就是警察和家属今天来,在办公室翻她的遗物,从白大褂口袋里,抖出来两只死蚂蚁。”
“蚂蚁?”若娟怕自己声音太大了,赶紧轻拿手指点住嘴唇。
“嗯,掉在桌子上。不过他们没注意,又没问,我也就没多嘴。我就想,周沅一直说,有人在他衣服里面放蚂蚁,还老说是我给他放的,我们总是当他发病了乱说的,是不是我们那里真有人恶作剧,往人衣服里放蚂蚁啊?”唐主任问若娟。
“那会是谁放的啊?专门针对赵蓉和周沅吗?可是赵蓉不怕蚂蚁啊。”
周沅这孩子的精神问题和蚂蚁有关,住院部很多人都是知道的。他的表现常人难以理解,在精神大体正常的时候,对蚂蚁之类的小虫子特别恐惧,但一旦发病,又表现出一种极端的愤怒,到处去寻找蚂蚁,想要把它们弄死。
周沅对蚂蚁的恐惧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感觉都要康复了,精神状态又突然开始逐渐崩溃。他还总喜欢强调,是唐主任在他身上放蚂蚁。
唐主任说谁放的蚂蚁他也不清楚,想不到有什么人做这种事。也许只是个巧合而已?那边的病房和办公室密闭性不好,一到夏天虫子还挺多的,可能是她口袋里的糖果化了之类的,吸引到了蚂蚁?
若娟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是周沅发病的时候,不受控制给赵蓉搞的恶作剧?
“可能性不大的,你看他哪次真的找到了蚂蚁?”唐主任轻轻敲着自己的脑袋说,他要捏死的那些蚂蚁在这里,是一种记忆和错觉,是幻想出来的。
“那你告诉我这个事是觉得……”
“没有没有!你听听就好。”若娟明明话都没说出口,唐主任就赶紧否认了。
若娟屏息想了片刻,摇摇头说,她也觉得这两件事情完全联系不起来。
蚂蚁和赵蓉的死,能想出个什么联系来呢?
可能是唐主任太敏感了,不过这种时候,人多多少少会变得有些敏感起来。她又想到刚才家属和院领导之间的谈判,家属们不断强调赵蓉的工作有多么辛苦,压力有多么大,才导致她撑不下去,选择了从楼顶一跃而下,寻个解脱。
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这样的说法有够牵强。但是和逝者亲近的人,却听得深信不疑,一齐帮腔,向院领导施压,增加赔偿金的谈判筹码。
人是很复杂的,情感和策略有时候混在一起,就难辨是非。
“两位客人,还没有吃饭吧?可以入席了。”负责安排酒桌的支客士过来,请他们和周边前来吊唁的人们去酒桌边就座。
“好,谢谢!”
若娟和唐主任刚坐下,穿着围裙的帮厨端了一盘梅干菜扣肉放在他们面前。
还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但是在从灵堂那边一阵阵涌来的哀乐声中,在逝者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下,那油亮、起皱的猪皮,突然让若娟有点倒胃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男朋友周启森,想起他那天说自己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特别不想吃肉的事情来。
“我还以为你会在那里守夜的。”
今天男朋友一个人在家没有做晚饭,若娟回来后,便给若娟煮了一碗方便面。
“赵蓉的女儿哭得太惨了,我看不下去,就回来了。”
若娟表扬说,男朋友煮的方便面,比殡仪馆的饭菜好吃多了。
男朋友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弹了会儿,没有太多回应。
若娟吃完方便面,自己洗了碗,又去洗澡,靠在男朋友身边,对着电风扇拿着毛巾擦头发。
“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太没人情味了?我也觉得怪,毕竟也是我同事,不知道怎么的,我是不是应该更伤心一点?”
男朋友一边弹着吉他,一边让她别想太多。说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有情绪的时候,反而越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发现你有时候会这样,其实我有时候也会这样。”
“你不觉得我有问题就好……”下半句若娟没有说出口——我怕你不喜欢我了。
于是她又闲谈起殡仪馆的经历来。聊到唐主任今天给她讲了一件挺奇怪的事情,说警察和家属去医院检查遗物的时候,看见赵蓉的衣服里掉出来两只死蚂蚁。
“蚂蚁?警察和家属怎么说?”
男朋友对这个话题倒是挺感兴趣。
若娟就把唐主任的话,还有他们在殡仪馆的讨论又转述了一遍。说警察和家属都没注意到这两只死蚂蚁,但他们两个人聊着,倒是不约而同想到了周沅之前的事。
“你怎么看?”
男朋友有些出神,耸耸肩,表示没什么看法。
若娟翻开男朋友的衣袖,才确定刚刚没看错,有一些抓痕的结痂。
“你胳膊怎么了,什么时候弄的?”
男朋友说,昨天早上在楼下看到一只流浪猫,蹲下逗它玩,觉得它软绵绵的就想抱抱它,没料想碰到肚子它就生气了,一爪子过来。
“去打了防疫针没有?疼不疼?”若娟倒是有些心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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