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蔡照没有恨意,连愤怒都是淡淡的,他只是忽然间觉察到包围自己的孤独。发现被下毒后,他意识到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他按部就班却又特立独行地活了太久,没有朋友,没有恋人,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告诉父母,他们只会无谓地恐慌,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而叔父刚在精神病院里用床单自杀。
宋归宜身心俱疲,他静静闭上了眼,车子冲出护栏的一刻,他感到一种超然的平静。水漫进车里,水没有让他窒息,真正让他窒息的是孤独与茫然。他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命运对他网开一面,或许不过是想看他重蹈覆辙。
蔡照死后,他的父母来闹过一阵,但没有证据,只是发泄情绪。他们印象中,蔡照是一个活泼开朗,讨人喜欢,占据了世上许多的美德的人,他唯一准确的死因是天妒英才。过了几个月,整件事也尘埃落定,基本沦落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黎素也正式介入宋归宜的生活。
黎素总是把他想得太好,以为他是一个不屑于解释的受害者,而荒诞之处在于,宋归宜也确实这么定义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不记得亲手犯下的罪行。
他编造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不救蔡照,以至于记忆断层后,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将妄想纳入记忆,达成自我说服,又一个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
紧接着是一段跌宕起伏,梦一样的时间,黎素带来了沈若墨,紧接着是黄宣仪。亲密的爱人,可靠的朋友,毫无保留交托信任的同伴,他双手清白,不再孤独。宋归宜曾经期许的一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降临,只是稍稍迟了些。然后梦醒了,他又是孤身一人,陪伴他的只有旧日罪行的记忆。
宋归宜从沙发上起身,他在黎素的客厅睡了一夜,但黎素已经走了。他似乎有些落枕,上下扭了扭脖子,心里怅然若失。黎素没给他留早饭,冰箱也是空荡荡的,宋归宜索性不吃东西,躺在沙发上发呆。手机里有十多个未接来电,他一个都不想理睬,点开邮箱,倒也有了新邮件,李九又来找他了。
第70章 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
宋先生
听说你从家里逃出去了,看来你已经发现你身边的异样了,你或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你熟悉的家人和朋友一瞬间就对你翻脸了。你是不是开始怀疑你以前对蔡照做的事败露了。对,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我承认你落到现在的境地,我是出了一番力气的,但是这一切也是你咎由自取。
读到这里,你或许困惑、愤怒、悲伤,恨不得冲过来亲手宰了我,但是你别忘记。你做了什么事,你就是怎么样的人。
对了,我还送了一个礼物给你,既然你已经到了你女友家,那就顺便收一下这封礼物。就在客房的抽屉里,打开后就能看到了。
另外,虽然你现在有很多麻烦,但我希望你还是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考虑一下我妻子的失踪案。我另外有一条线索可以提供,我妻子其实有两辆车。一辆是她失踪的时候开的那辆,另一辆是她以前常开,停在我家小区的停车位上,我刚才发现那辆车的坐垫上沾着一点血迹。
李九
读完邮件,宋归宜怒不可遏,只觉得从头到尾就遭到了愚弄。看这封邮件的口吻,李九完全不像是担心失踪的妻子。就算地下停车场的失踪案确有其事,他也根本不是这案子的受害者家属。他不过是假借这个名义接近自己。
从头到尾,他的目标都是宋归宜,对方仔细调查过他,连一切藏在最阴暗处的痕迹都不曾放过。还用了一些手段,让所有人都以为宋归宜是精神失常了。而且他特意提到了黎素,又把东西放在她的房子里,就是在威胁宋归宜,他随时会对黎素下手。
他的目的是什么?是报复,还是取乐?他是不是死掉的蔡照的亲人?或者是自己犯下了罪行想要嫁祸给他?但既然他主动在黎素家留下了东西,不管是挑衅还是诱导,都是留下了一条线索。而且黎素家的楼道和电梯口都有监控,只要他是亲自过来的,监控多少都会拍到他。
宋归宜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气,穿过走廊,朝着客房走去。这里原本是宋归宜过夜时的房间,后来他们分手了,房间就空置了。他用手指轻轻拂过桌面,淡淡积了一层灰,他做好了一切最坏的准备,拉开了桌子正中间的一个抽屉。李九留下的礼物,不是人的残肢,不是死掉的动物,也不是带血的刀,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张明信片。
宋归宜愣了一下,完全想不通对方的用意。他隔着手帕,拿起这张明信片仔细端详。再普通不过的东西,除了收废品的老头外,应该不会有人多看几眼。明信片背面是一副花鸟画,基本不可能是隐藏了地址的藏宝图。
从地址看,收件人和寄件人都在本地,写明信片的是一个叫杜悦的人,对名字对宋归宜有些耳熟,但一时间想不起出处。明信片上写的问候语也很寻常,只有短短两行字,“好久没联系了,你和你弟弟最近还好吗?我听说你们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也为你们高兴。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联系我。”
收信人叫王海,应该做着汽车修理一类的工作,在明信片的左上角,沾着一个带机油的指纹。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多余的线索了。不过既然地址写在明信片上,亲自去找上门也不算什么难事。
宋归宜直接把这个地址输入在线地图,王海家住在近郊的一处老小区,与李九上次给出的抛车地点,只差了三公里。这可能是在暗示王海与停车场的失踪案有关。再把杜悦这个名字输入搜索,因为太寻常了,并不能找到特别的结果。但是寄出明信片的地址离宋归宜家并不远,只差了五条街。看这张明信片上的措辞,是个年轻人,如果他与宋归宜差不多年纪,就应该被分在同一片校区,可能是校友。
宋归宜加上学校的关键词搜索,果然有信息关联起了印象中杜悦这个名字。当初宋归宜随口与黄宣仪提起,他毕业以后学校里出过一个风云人物,那个小他三岁的学弟就是杜悦。听说他性格开朗,运动极好,又常常见义勇为。他在校期间的英勇壮举包括挽救意图轻生的同学,和校外的不良团体对打,以及救下了一个意外落水的智障青年。
最后一件事还上了报纸,报道中附有一张杜悦与救助者的合影。这张照片上有五个男人,站在最中间的自然是学校领导,一个秃顶的中年人笑得喜气洋洋。旁边是杜悦的班主任,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宋归宜在学校时也曾见过她,好像是教英语的。
杜悦夹在中间,比他的老师高小半个头,青春期少年常见的瘦高个子,长手长脚,衬得校服空空荡荡的。但他并不如宋归宜那么高,完全还是小孩子的神气,手高举着锦旗,一副忍不住哈欠,想着要早日结束的不耐烦表情。
一个平头男人挤在角落里,中等个子,两眼距离稍开,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呆滞。报导里贴心附上解释,他就是落水的二十岁青年,有轻微的智力缺陷,由大他六岁的哥哥充当监护人。
他的哥哥就叫王海,一样出现在照片里。皮肤黝黑,下颚坚毅,像是戏台上的武生一样,肩背宽厚,眼睛炯炯得往外瞪着。他的性格几乎有大半写在脸上,一个传统的,沉默的,稳重又不失精明的三十岁男人,没受过太多教育,但有可以糊口的一技之长,和弟弟相依为命。既为弟弟惹出的许多麻烦感到恼火,但又理所当然觉得是家务事,很有责任心地为弟弟善后。
宋归宜隐约明白了一些事,又并不敢完全确信,怀疑李九是故意把嫌疑往王海兄弟上引。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先查出李九的身份,宋归宜要分秒必争,否则一个犹豫间,王帆就找上门来,直接把他扭送去精神病院。
宋归宜迅速编了一个借口,准备去小区保卫处调取监控录像,这封明信片应该是两天之内送来的,而且是在黎素不在家的时间里,也就是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四点到六点是下班高峰,人流量较大,午休时也会有人回来。如果要上门,一般会选在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到三点,这两个时间段。
宋归宜打定主意,正要推门出去,却听到楼梯间响起脚步声。他急忙把门虚掩开一条缝,躲在门后,看到陆涛正走上楼来。陆涛还没到门口,就毫不客气道:“我看到你了,有什么好躲的,你是个男人,要振作一点,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逃避。”
第71章 回忆的深渊里埋葬着死亡
陆涛站在门外,衬衫西装,一丝不苟。宋归宜站在门里,短袖睡裤,头发蓬乱。他没有请他进屋。他们只是面无表情互看着,四目相对,冷眼对着冷眼。
“黎素的事你要想开点。”陆涛只开口说了一句话,宋归宜就莫名烦躁起来,汹涌的怒气裹挟着恨意在心口冲撞。然后,他就全想起来了。
黎素为什么会和他分手?沈若墨为什么会怀疑他?王帆为什么想把他送去精神病院?李九为什么会找上他?一切悬而未决的问题都有了一个惨痛的答案,像是从头顶劈下的一把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