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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小姐 (小米)


  “一个城市活在异变者的声音里,而死于无声无息。”伊德里苏的诗句似乎可以永远适用下去。
  我不清楚密纹会的会众是否属于“异变者”,但他们在这样一个将明未明的时刻聚集在血腥味未散的修罗场,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原因。
  我移动了一下镜筒,朝向人群之外一块异常宽阔的空地。只有一个人立在那里,素面黑袍。我把螺旋紧到极限,看到了一双美丽、洁白、成熟而柔软的手。
  还有她手里捧着的乌黑小匣子。
  《汉德大魔法全图鉴》。
  我的脑袋瞬间像被施了魔法,“Dionysus”、乌鸦、手、尸体纷纷从眼前掠过。这一阵短暂的紊乱很像是记忆的胶卷被强行拉出来曝光。卡洛-内洛综合征——《失落之书》中详细记载了这种病症从发现到销声匿迹的内幕,原因之一是它“基本上无害”。
  所以,一个普通人也许应该相信,销毁记忆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你看不见那些拉胶卷的手。
  几秒钟后,我想起了逼我接受这次委托前她说过的话——
  教祖触犯了天条,被“巨神之手”扔了下来。
  我要用这本书记载的东西给教众一个交代。
  五位数的教众在等待着“教祖”死后的去向。
  人都会死。
  把粗套筒和托把拿出琴盒时我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杀手悲歌》中茱莉开第一枪时“几乎被突突乱跳的心脏阻挡了视线”,因为运气太好,胡乱飞出去的子弹在硬物上反弹后恰巧击穿了猎物的喉咙。
  我拧开了保险,果断按下手指。
  嗤。气流的古怪声响。
  提拉。
  筒子的润滑度很好,气流源源不断地进入。
  一只巨大的手形气球渐渐成型,掌心画着巨眼。
  一线阳光从楼后的海面上逸出,我很快没入了气球的阴影中。
  我加快动作,将气球固定在Round的中心位置。
  跃回监视处,从镜头望去,随着这一缕天光的出现,会众们伸出单掌向天,而女人则抛掉了书,高举双手。她的口中念念有词,似乎要用令人信服的咒语再现当时的场景,可我只想再看一眼她胸口那个古怪的刺青。
  太阳!
  巨大的太阳从远处的海面上浮起,带来了无限光明,也带来了无限阴影。
  Round也在慢慢上浮,我在这风吹日晒的当口感受到了古人《无垢篇》中吸纳天地精华的清气,脑袋罕见地放空,整个人仿佛要漂浮起来。这种濒临灵魂出窍的感觉让我有些心惊,赶紧睁开双眼。一个人与城市同居久了,会一项一项地丧失掉所有赖以生存的东西。
  不用再借助望远镜,在这个绝妙的时间点,用肉眼便能看清,在阳光的照射下,随Round浮沉的气球投下了巨大的手形阴影,它缓慢地移动着,轻抚过一座座高低错落的楼顶,向着冰蓝大厦移去。
  我像每个信徒一样,在铿锵的魔咒声中仿佛看到不久之前,同样的神之巨手把教主数百斤的身躯捉上高空,松手落下,摔成肉酱。
  这是天罚。
  他也许曾经纤瘦过,曾经试着做个善良的人,曾经想过用生命实践伟大的教义,曾经独身侵入秘境,也许他从未读懂过自己的掌纹,这一切,只有神知晓。
  现在他死了,不声不响,丝毫没有妨碍无知亦无怖的信徒们景仰唯一的偶像。


第二十三章 女人
  09:00
  强烈的饥饿感袭来。
  这一定是在悠闲晨光中忙着制造神迹而造成的胃肠功能性紊乱。
  《羞渔记》中把被女人请吃喝当作耻辱,我深以为然。但这间小咖啡馆的确是我和宁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而她曾请我吃了一顿早餐。虽然我还没有穷到吃不起饭的地步,但还是毫无原则地欣然接受。
  那时我以为编辑请写稿人吃饭是理所当然,后来才从一个老编辑的日记里得知,他五十年间推掉的饭局超过三千,却只请过三个作者吃饭,这三个人一个卧轨自杀后被世人奉为“诗神之子”,一个成了国家的领袖,而另一个一直带着国安部门的精英们在全世界玩猫鼠追逃游戏。
  印象中那顿早餐其实只有一杯半苦不甜的咖啡和半只歪歪扭扭的牛角包,但在我艰难吞咽的过程中她一直在微笑着抽烟。她的手指和香烟一样修长。透过清淡的烟雾向窗外望去,小广场上的清洁工人慢条斯理地清理着每一条砖缝,清扫,冲洗,晒干后再清扫,就像画家在画布上小心翼翼修补着瑕疵。
  阳光照进来,我仿佛骤然缩小,坐到了面包篮子的边缘,肚子被咖啡灌满,想要随着灰尘跳舞。我希望她不要把烟灰磕在轻薄的报纸上。
  这些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想念。
  第一次她只付了我一百五十块钱。
  很久以后她趴在我耳朵上说,稿子被毙掉了,她原指望从稿费里扣掉早餐的价钱,结果赔得好惨。
  我的第一篇稿子全文如下:
  说不准从几岁起落下了病根,很喜欢看抽烟的女人。
  见到心仪的漂亮女子,总是先想象她手夹香烟的样子,仿佛一袭嫩绿的旗袍、两只修长的手指和两瓣吐出淡淡云气的红唇便是风情万种的标准配置。
  抽烟的女人可以坐在任何地方。
  坐在江南的桥头,那倩影便模糊起来,原本辣味的烟云从嘴角轻轻溢出,都混合进时浓时淡的雨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坐在喧嚣无比的街边就能看得真切,那段让人嫉妒的烟雾滑过白皙的颈子,盘旋在绒衣掩不住的美好腰身,然后从微微张开的口中散发出来,在清冷的夜空中上升,再上升,一直混进浮游来去的云彩深处。
  也有时,她坐在嘈杂的地面,两条雪白的腿在凳下纠缠不休。只有吸烟的一瞬她安静下来,那辛辣而芳香的感觉能暂时遮盖住挥之不去的浓愁,带她冲破屋顶,看见久违的星光。可惜那好看的烟圈很快就被鼎沸的人声冲散了,女人又落回地上。
  抽烟的女人出现在任何时间都是美的。
  在清晨的山间,背着背篓的阿婆细细地把烟丝啜成烟雾,腾起的烟雾是美的。
  正午的咖啡厅里,阳光一寸寸挪过红裙女人赤裸的脚背、小腿、手臂、手指,点燃修长的绿MORE,那情景也是美的。
  还有暮色里的操场边,大风扬起女孩的裙角,把她手里的烟吹得忽明忽灭,俘获着大堆未经世事的极美少年的凡心。
  抽烟的女人总有被妖魔化的危险,不知为什么,就像不知道讨厌烟草的自己为什么迷恋着收集烟壳和幻想女子抽烟的美好模样。
  无论梅姑玉姨,还是舞台上的摇滚女子,只要指间升起袅袅青烟,所有男人本该有的张狂就都被踢踏得无影无踪,心甘情愿地迷乱在她们半醉的眸子里。
  用这种稿子骗钱的难度有多大,不用她说我也知道。
  这地方不是巴黎,在那里随处可见夹着香烟的女人,没有人特别去注意她们,吸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透视巴黎》里说,从法航的空姐到红磨坊旁的小妞,并没有看到如想象中那样美丽而热情的法国女子,倒是偶遇的吸烟女人个个漂亮得厉害。烟雾半遮了视线,阳光下微微清冷的风吹过,她们分明就站在几步外的街角。
  我骗到了一颗抽烟女子的心,又放任她逃开,这在生命中无法忍受的事情中至少排行前三。
  想了这么多还没有吃上温暖的早餐。
  我路痴症发作,死活找不到咖啡馆大门。
  井上古苔在他的《无》中把建筑的境界分为七重,第六重就是内部居用如常而外观奇崛,突破传统要素的限制。我对此虽不认同,但面对眼前无门无缝的墙面和玻璃,深为自己没能掌握穿墙术而羞愧。难道自她离去后,咖啡馆也伤心地自闭起来?
  穿过玻璃隐约可见店内的人影,或坐或立,竟然都静止不动,仿佛折纸童书里竖起的人偶。微恐。我想起《四维故事》中的老埃居,他在发现时间停止后尽情抚摸街头美丽的姑娘,可正当他用颤抖的双手解开第一排衣扣准备“深入交流”时,时间忽然恢复如常,透支完残生的他一瞬间就化成了骷髅。
  有人越过呆愣不动的我,抬脚迈进了旁边小巷中隐蔽的小电梯间。
  原来玻璃后只是橱窗内的场景图像。
  我机械地跟随着陌生人进出电梯,穿过走廊,推开熟悉的小门,终于恍然。
  咖啡馆一切如常,只是整体搬迁到了二楼。
  邻窗坐下,包里有本从废纸堆里抢出来的《旧岛风物志》,不想拿出来读。日渐西化的城市和城市人不再需要醇厚的豆浆和悠长的叫卖声。啃着干硬的面包,喝着酸苦的咖啡,压抑着来一碟咸菜花生米的欲望俯视楼下广场,令我着迷的只有广场上的女人。
  除了阅读和写作,唯一能让人坚持打拼并且力争有尊严死去的就是女人。我喜欢用欣赏孤本书的贪婪目光打量她们,以她们为主角臆想出一个又一个故事,颠覆她们日常的形象。
  清洗干净的小广场上走来干净漂亮的女人,穿着专属于夏天的白鞋和灰色丝袜。我当然不是花痴,紧盯她不放只是因为想起了书店柜台里那本用圆珠笔写下的手稿,封面签条上郑重其事地写着“白捡的女体塑像”,里面都是些诡异的小故事,比如有一篇《猫》这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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