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图书馆总共有十个书库,以天干命名,自“甲”库进入后呈顺时针环型排列,分别是“乙库”“丙库”“丁库”“戊库”“己库”“庚库”“辛库”“壬库”“癸库”,“癸库”与“甲库”相接,二者为厚墙壁所隔,仅余左右二门相通。其中甲乙二库库门未锁,而壬癸二库间的门只有最高权限的馆长可以打开。
各库依序存留着古籍善本或者有纪念意义的各类字纸,以“癸库”所存最为珍罕,普通读者基本上仅能借阅到甲乙二库的书籍资料,且不得带出书库中心阅读区域,后续几库只有保管人员和持有批文的专家学者才能够进入。
我完全没有寻幽探秘的野心,《伟大藏书》的主角菲利浦的结局让我心悸。他费尽心机把一册馆藏孤本据为己有之后竟在贪欲的报应下与图书馆一同被焚成灰烬。有此前车之辙,我只能断了伸手的念头。
我的目标是专藏与本城历史有关资料的“庚库”。
可是珍妮居然痛快地打开了七道库门。这可不像一个老图书管理员的作风。脑兄又活跃起来,主动提醒我《旧纸王》中的老汉斯就是个图书管理员,他在那个疯狂年代打开了自己藏书仓库的大门,坐上高高的精装书山,眼望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拾荒者和造纸厂员工,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书和自己。那只是一部抄袭赫拉巴尔作品的伪作。伪作有没有被记忆和流传的价值?也许人类写下的一切作品都只是从脑海中提取造物主预置成品的伪作而已。
果然还是“那件事情”。
她给我看过夹在“她爷爷”的唯一遗物一本旧书里的破烂字条,我一直把它嵌在脑袋里,那上面的文字毫无意义却隐现天机,我像一个自己设局自己推演的算命瞎子一样任它在脑海里盘旋往复,却始终不得要领。她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说要我做什么,只把库房门敞开。她知道我的好奇心会强迫自己把“那件事情”查证清楚。
在此之前,先做正事。
我来“庚库”的直接目的是找一张图纸。
“Dionysus”,大教堂一般的“Dionysus”。
我记得在某份小报上读到过一个叫作《建筑在号叫》的连载栏目,每期一篇小文章,介绍本城一处有故事的老建筑,配上一张手绘的速写。我很喜欢这种形式。木石不言,它们终究有一天会迎来倒塌或拆除的结局,有人替它们记录下经历过的事情,多好。
有那么一期文字介绍过六面胡同一号,但是四分之三的篇幅都用来形容它那拉风的外观,涉及历史的文字只有“殖民时代总督授意建成”等几句,语焉不详,估计作者也苦于资料的缺乏而只得敷衍。
他一定没进过庚库。
十几排巨大的滑轨式书架上各种书籍、地图、纸片有序排列,古旧的颜色衬着银白色的格子,仿佛替这个城市吐纳着几个世纪的历史。
凭借对于字纸的极度敏感,我仅用了半个多小时就捋清了六面胡同一号的沿革史:
目前,“Dionysus”,全城最大的夜店。
十年前,南区少年宫。
二十五年前,南区菜店。
五十年前,南区革委会。
六十七年前,商用,兰德咖啡馆与阿龙照相馆合租。
七十年前,民居,地下组织秘密聚会场所。
九十七年前,国际海员俱乐部。
一百零九年前,仓库。
一百一十一年前,总督行馆。
一百一十二年前,外籍总督拟建教堂(未果)。
教堂——仓库——地下组织——革委会——少年宫——夜店。
我凝视着纸上短小如诗歌一般的六面胡同发展史,还真有种观看完蹩脚史诗电影般的澎湃感。一团乱麻。
冷静,冷静下来一项项剪除无用的信息。
教堂、行馆和革委会时期只有一些旁枝末节的材料,连图像资料都完全缺失,更不要说结构图之类的东西。民居、菜店和少年宫时期倒是留有照片,不过几乎破败到看不出它的教堂底子,倒更像一只六面透风的破石头灯笼。俱乐部与咖啡照相馆倒有些材料留下,那可以说是这座房子的黄金时代,踏足过这个城市的名流大多要在那里留下点痕迹,有意思的是,历史上竟有几位大咖在六面胡同一号附近死于非命,有宴会上被毒杀的,有滚落石阶摔断了脖子的,有罹患PTSD之类跳窗自尽的,加上前几天被焚化的“乌鸦”,足够八卦杂志做一期凶宅专题了。
线索太多就等于没有线索。我锁定的突破口是仓库时期。
遍查材料发现,关于六面胡同一号从行馆变为仓库的资料完全缺失,只在翻阅那一时期的报纸《绿岛日讯》时发现了几个寻找失踪人口的启事,失踪的地点与当时的地图相比对,都离六面胡同不远。不过我需要的那张图纸依然毫无头绪。
虽然仓库的建设初衷与使用者记载缺失,却弄清了执意要建大教堂未果的外籍总督的大致经历。他因具有外交官与著名科学家的双重身份而名噪一时,行馆中常有各色名流出没,久而久之成了“城市客厅”。战败前几个月他在一起爆炸事故中受伤而回国医治,此后再无消息。巧合的是该起爆炸事故的发生地点恰恰是已从行馆改造为仓库的六面胡同一号。几年后经过重新装修(这是我的推测),该处才以国际海员俱乐部的面貌重新开放。
我想到一种可能,起身走向书架最为杂乱的角落。
对于收藏家们来说,这里可能异宝纷呈,但对于一个国立图书馆来说,这些作废的契约、过期的债券、入土之人的结婚证书无异于增加保管负担的废纸。那些浩繁的书籍档案都缺乏人手整理,遑论这些东西。
这些行将朽灭的字纸不是蝴蝶也不是雪片,多少人的一生就压扁在这一片片黑黄色的纸张中,寂寞地栖居在图书馆深处。我放任这种悲凉感在心中积累,很想学着《死在图书馆》里陈某的样子,向珍妮要一张这里的平面图,用红笔勾画清楚,一、三、五,这几个区域的书,留给来生的自己。
按摩大师刘处女在她的自传性著作《双飞》中说过,她按摩技术的飞跃是在遇到一个叫作九天玄女的半人半仙的师傅之后,学会了“以指御气”的功夫,又练至“以气驭指”的境界,她的右手食指变得极为灵动,遇到人身上病变的部位就能自动做出反应。如果把人体替换为字纸,那我的手指也具有大师级的敏感度,在遇到目标时会自动生发出一种触电的感觉。不知道这是异能还是心理暗示的结果,反正它不同于隔盒认字的魔术。这种现象的发生一定与我对书籍和字纸的熟悉程度有关,近万册的内容,十几万种书籍信息,全都堆积在脑袋里。
游走在资料中的手指一阵酥麻,一只极度老旧的灰紫色大信封被我拣选出来。
哗啦,东西倒满了一桌,房契、剪报、写满化学公式的小本子,由于年代久远而让人担心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化为齑粉。我突然明白,想象中的巨大蓝色图纸事实上并不存在,眼前这本酷似达·芬奇手稿一样的小本子(写满了天书一样难以辨识的字符)就是答案。
一个熟悉的,大教堂一般的,“Dionysus”的轮廓。
图案很清晰,对于建筑和工程一知半解的我也能很容易地理解绘制者的意图。他用了一种对待发动机或者自行车轮轴的态度把整个“Dionysus”解构为一部机械,为它安插上各种现实的或幻想中的部件,其中对我来说唯一有作用的,就是那几根贯穿剖面图上下两层的粗大纵轴。它们被设计成一种类似嵌套管材的结构,只要在上层扳动机关,内轴就会沿着预置管道插入地下一层的推拉式活动墙壁当中,起到一种连接与固定的作用。
这是多么诡异的设计:原本可以随意出入的下层推拉式墙壁居然可以从楼上封锁,如果有人被封闭于下层,除了等待上层机关的再次扳动似乎别无脱逃的办法。这让我想起伟大的老游戏《Braid》中某个关卡的设计,你可以通过操纵过去时间段中的自己和当下的自己进行配合,完成触动机关和到达位置的动作。但现实世界中没人能够操纵时间和影子,因此即使眼下那里只有一堵不算坚实的木墙,但“乌鸦”仍被封锁在内,扮演了人体焰火。
这种设计的意义何在一时无法揣摩。大泽秋棠认为“无意义”对于推理小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当读者熬过几百页晕头涨脑的诡异阅读历程后,发现答案居然是“人生无法解释”,作者的推理小说家生涯基本上就可以结束了,当然也许还可以转到“迟钝派”或者“底层现代主义”这些流派去试一下永远与畅销绝缘的纯文学。
这段话其实狗屁不通。
他如果多翻翻旧笔记旧档案和旧日记,就会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无意义和无法解释之事。为了在早市上与鱼贩子吵了一架炸掉半个学校有什么意义?为了报复前男友割掉跟他同名同姓之人的生殖器有什么意义?为了一针管液体被十几个男人钉死在冬夜的肮脏公园里有什么意义?人生不能完全空置,但生命需要虚无做衬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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