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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报告 (安昌河)


  电话是小颜打的。小颜说,艾榕出事了。
  我说出啥事了。
  小颜的声音竟然有些变调,她说,她杀人了……我愣了愣,笑起来,先是吃吃地笑,然后是呵呵大笑,实在忍不住了,狂笑起来。
  那位山东人被吓住了,赶紧跑过来,关切地问我,兄弟,你没事吧?
  我依旧笑着,笑得肚子都疼了,弓着腰,跟他摆摆手,表示我没事。
  小颜恼怒了,啪地挂了电话。我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拎着电话筒,站在那里,想了想,忍不住又笑两声,然后搁了电话,爬上床,却再也无法入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漱口,电话又响了,那位山东人要接,我说你别接,是找我的。
  台长要我最好赶紧回来一趟。我说是不是艾榕杀了人?台长没正面回答,只说你最好回来一趟,她有点麻烦。
  回到爱城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到单位去,而是去了桥西市场。但是东鱼不在。我问那个卖糖梨水的,她说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看见那个奇怪的老头了。
  可能已经不在了吧。卖糖梨水的说,他已经那么老了,说去就去了。
  我自然不相信她的话。去了洗衣街。
  洗衣街上已是一片狼藉了,墙壁上写满了大大的画着红圈圈起来的“拆”字,街面上到处都是搬家时被丢弃的破烂的衣物,家具和玩具以及纸片……洗衣街就像被巨大的灾难洗劫后的现场。
  那个老女人还在,她趴在那张小桌子上,守着那个臭气四溢的厕所,睡意酣然。
  走进那条幽深的水巷子,我在一面被推倒半截的墙壁上看了几张拆迁通告,然后去了东鱼的家。
  门禁闭着,上面没有挂锁,我推了推,里面被闩着的,看样子东鱼在家里。于是大声吆喝起来,东鱼,东鱼……叫了许久,没有回应。
  正叫着,身边突然传出话语,你是谁?
  我回头一看,是几个表情严肃的年轻人,他们当中有警察装扮的,还有穿着笔挺西装的,在他们身后,是一群拿着铁镐和钢钎的民工。
  我说你们是谁?
  我们是拆迁组的。他们说。
  我说我是他的朋友。
  我们是来拆房子的。他们说,给他动员了这么久了,他不主动搬迁,只有我们来帮忙了。
  我晓得你们的帮忙是个啥意思。我转头问穿西装的,你们公司啥时候进场?
  马上。他说。
  马上是啥时候?我问。
  就是马上!那个穿西装的动怒了,瞪着眼睛。
  我说我是爱城电视台的,我看通告了,你们公司还要一个月才进场,他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你们今天把房子给他扒了,你们让他住哪里?出了啥事情谁负责?
  我们给所有的拆迁户都准备的有过渡房。那个穿西装的说。
  我说你们先去忙其他的吧,他这点房子,拆起来很快的,你们不用这么着急。
  你是谁,你叫啥名字?电视台的?好,这事情你就负责!他们说。
  他们前脚一走,那扇门就打开了。
  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东鱼的那个小院。进入了他的生活。
  东鱼的院子很小,里面种满了树木,树木都是灌木,唯一的一株乔木是一棵刺槐。院子里也一点都不整洁,遍地是砖头和瓦砾。他的住房原本是三间,其中一间已经垮塌了大半,还有一间是最阔大的,但是房顶上有几个窟窿,窟窿很大,很明显是被人砸了的――因为地上有几块大石头。由于这些窟窿,那些风雨非常顺利地就进入了这间屋子,因此这间房子格外潮湿,丢弃在地上的几块木头上面都生长出了几丛菌子。东鱼住在另外一间,一张床铺在靠紧内墙的地方,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床的上头是一根拉得笔直的铁丝,铁丝上面搭着衣服。床的前面,是一张铁腿的桌子,桌面是木头的,上面放着一个罐子。在罐子旁边,是一只碗,碗沿上有许多被啃了似的小缺口,碗上面架着一双筷子。在碗的边上,有两把刀子,一把是我们常用的菜刀,另一把是用手锯片磨成的小刀子。这两把刀都磨得很锋利,在幽暗的屋子里闪着蓝色的光芒。在床头前面,还有一张条桌,估计是他从啥地方拣回来的,因为它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不过他把没有腿的那一方靠在墙角上,这样桌子就搁得很稳当了。在那张小条桌上,放着些药瓶――也就是我在市场上看见他拿出来又拿回去的药瓶。
  离开屋子,来到门边,是东鱼的“厨房”。东鱼在屋檐上挂了一张塑料布,塑料布的下方垂着几疙瘩石头,这样可以使得这张塑料布不会随风飘荡,而且挂得笔直。塑料布的作用很明显,它可以阻挡从外面过来的风和雨,阻挡住了风雨,也就阻隔出了一个可以叫做厨房的空间。在这个厨房里,有一个蜂窝煤炉子,但是看样子已经好久没用了――虽然隔得老远,我也感觉到它的冰冷了。东鱼现在用的,是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灶,很矮,矮得如果我要去盛饭的话,必须得蹴在地上才能够着。灶垒得很粗糙,我琢磨着,东鱼舀饭的时候,必须得一手拿勺子,一手扶着那灶,因为稍不小心,那灶就有坍塌的可能。灶上面坐着一口锅,锅盖着盖,里面可能是他还没有吃完,留着继续吃的啥东西。灶膛前是一堆鞋子,皮鞋,布鞋,男人穿的,女人穿的,包括小孩穿的……很多很多。他在灶膛前堆这么多鞋子干啥呢?我正纳闷,突然看见灶膛里有一个还没有燃烧完的鞋底子,一下子我明白了,东鱼是用这些鞋子做燃料。
  我站在东鱼的屋檐下,东鱼坐在门槛上,偏着脑袋,一双眼睛半睁着,目光掠过屋檐,越过对面一堵残缺的高墙,注视着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啥也没有,就像一滩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水。
  我还会来看你的,你别和以往那样,把我拒之门外啊。我笑笑说,我读大学那阵,有一个老头,和你生得一模一样……东鱼没笑,他瞥了我一眼。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很疲倦的样子。


第19章
  艾榕的事情远比我在一万米的高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晓得艾榕总有一天会闹出点啥事,但是断然不会把杀人和她联系在一起的,她连看着我杀鸡的胆量都没有,而且为人豁达、善良……我和艾榕是同学。从高中开始,我们就是同学,这种同学关系一直保持到大学一年级,在大二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已经超越了同学的关系,从实质意义上说,当时我们应该算是夫妻。
  我的老家距离爱城的直线距离很短,不到五十里,但是要从爱城到秦村,却有差不多两百里的路程。这是因为要翻越很多山,趟很多河,过很多村庄,走很长很曲折的山路……任何一个到我家乡的人,都不会轻易就忘记了它的名字,这因为它路途的遥远和艰辛会让你刻骨铭心,也因为它的美丽会让你过目不忘。它的名字叫秦村。
  秦村是一个很美丽的村落,到过那里的人,都感叹它美丽的风景,有一位摄影家到过秦村,花了半天时间,拍摄了一组照片,刊登在一家非常有影响的摄影杂志上,这组照片当时引起了非常大的轰动,招惹了许多人到秦村来,让秦村一度名声大噪,被誉为“最后的净土”。后来我到电视台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那本杂志,在那位摄影家拍摄的那组照片里,有一张老人与老井的照片。老井的名字叫老井台,老井台在村中央,井台高出地面一米多,井台旁边是一棵虽然不高但是树冠巨大的白果树,它的树阴足足有半亩地大,那是我们秦村人夏日乘凉憩息的乐园。老人叫秦三老汉,他在老井台上提水。秦三老汉生前,我曾经听他说过自己被人拍照的事情,听说他到死的时候都念念不忘,因为那个摄影家说过,要给他一张照片。秦三老汉是个孤老头,他除了在井水里看见过自己的样子,就再没机会和自己打照面了。这张照片上,秦三老汉提水的样子很轻松,尽管只能看见他的半拉面孔,但是他的面孔很生动,他在咧着嘴笑。还有一张照片,是三清观。三清观虽然破败,但是却显现出了一种沧桑悲凉的意味。照片中的三清观,只露出半个檐角,这半个檐角恰好挂了半个夕阳,下方是一些不高的树木,树木的枝丫上面,系满了红布条,使得这些树木看起来生长出来的根本不是绿色的枝丫和树叶,而是红色的。另外还有几张,是秦村暮色,和秦村的晨景……因为对秦村的熟悉,我不得不说那个摄影家的水平其实是二流的,他并没有把秦村真正的美丽展现出来。
  十一岁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秦村,到土镇读初中。初中我读了五年,因为没有考上高中,补习了两年。
  十六岁的时候,我离开土镇,到了爱城读高中。从初中到高中,我的作文分数都是班上最高的,我获高分的作文题目大致都是一样的,如《我的家乡真美丽》,如《记忆中的秦村》,如《故乡的老井台》,或者是《老井台边的老银杏树》、《家乡的清晨》、《家乡的黄昏》等等。对秦村的人和事,我的记忆是很淡薄的,但是对家乡的美丽景色,却是印象深刻,每当在书中看见关于景物描写的美丽词句,我都能在秦村找到实际的对应。但是我的这些作文,却只能得到老师们的好评,他们的好评,也只是针对我的文笔,是作文本身,而不是作文里面描写的那些实质性的东西――秦村的景和物。我晓得他们和我的同学们的看法是一样的,秦村的美丽其实是我笔下生辉,依靠丰富的想象力产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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