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3月1日,哈尔滨官方记录了最后一个鼠疫死亡病例。到了3月底,东北各地都没再出现新的死亡报告。
4月3日,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召开,有11个国家的医生参加。施肇基作为大清国特使出席,伍连德出任会议主席。这是大清历史上第一次召开专业的学术研讨会,也是最后一次。
5月份,两个美国人来到东北,他们在回忆录中记下了当时的情景,描写十分浪漫——
“士兵、水手、修补匠、裁缝,有东方人,也有西方人,到处都是大笑和谈天说地的人。在紫色的东方天空下,挂满了闪亮的星星,像撒满了宝石的荧粉。哈尔滨中国大街(今中央大街)上的人群川流不息。很难相信,仅仅几周前,这里还在爆发全世界最恐怖的瘟疫,街上全是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人,空气弥漫着房屋和尸体烧过的味道,唯一的交通运输是运送死人的马车。”[出自Richardson Little Wright,George Bassett Digby,Through Siberia; An Empire in the Making.]
万国鼠疫大会结束时,金木已经回北京三个月,腰上的枪伤已经痊愈,除了腰肌劳损的后遗症,身体行动没什么影响。
大太爷金肃晚年的回忆笔记里提到,他和金木在5月份通过一次信。除了东北鼠疫的事,两人在信中谈到刚刚发生的黄花岗事件。这是金木在民国前留下的最后文字记录。信是用日文写的,这段话翻译成中文如下:
“……不是你们(革命党)有错,也不是朝廷就对。这是我的迟疑。我不信皇帝有天命,但也不信造反的道理。试问,如果革命成功了,就一定更好吗?或许你们也和他们一样。我只希望你明白,每一次选择,都决定千万人的性命。”
这就是我太爷爷,一个“迟疑”的倒霉记者。直到变革发生前夜,他仍在迟疑。直到六年后,他打算结束职业记者生涯时,又想起这场遭遇——
“……彷徨数载,常怀此种心绪:人如树木,枝叶愈向阳舒展,根须愈深入黑暗之地底。或许,宣统三年目睹那场烈火之时,便已心怀此念,唯不自知而已。”
“……无职无业,无左无右,无所依托,唯入夜潜行。此乃以远生恩师所授笔墨技法,承开蒙师父铁云之夜行人志业。”
拼出这段故事,算是挖到太爷爷做夜行者的精神源头。我也总算搞清楚了一件怀疑已久的事:夜行者金木的真正师承是刘铁云,而不是黄远生[黄远生(1885-1915),原名黄为基,字远庸,笔名远生。1913年,他在日本结识金木,成为好友。回国后,又与金木同在《申报》工作,在记者工作方面是金木的导师。1915年12月25日,他在旧金山唐人街广州楼内吃早茶,被人从背后近距离连射两枪,当场死亡。此案至今是未解之谜,一种说法是袁世凯派人刺杀;一种说法是他被革命党误认为袁世凯的亲戚而误杀;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他因撰写评论批判革命党,直接被革命党刺杀,命令直接来自高层。]。
1915年,黄远生于美国遇刺身亡。第二年,金木在上海度过一段消沉的生活,他辞掉《申报》工作,回到北京,宣告自己真正踏上夜行之路。
但正如他所说,黄远生对他的影响是在“技法”层面,而“志业”的继承,是来自他童年的开蒙老师刘铁云。
从1911年东北之行,到辞掉记者做了独立调查者,再到之后的十多年夜行生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老残游记》,不仅仅是两卷书,也是他自认的信物。
刘铁云,就是刘鹗。他曾在《老残游记》中提到自己小说的写法:“野史者,补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诸子虚,事须征诸实在。”
这正是夜行者的写法。
我曾在金木发表在1925年《白日新闻》上的一篇评论中,见到类似的说法:“不以春秋笔法,不做编造扭曲,唯以野史稗类之角度,辅以剪裁结构之法,做真实记述。”
没想到的是,在金木1929年的笔记中又提及这句话,说并非自己原创,而是借用于刘鹗的日记。
刘鹗一生写了无数日记。如今明确流传于世的只有一小部分,编辑为《抱残守缺斋日记》——抱残守缺斋是他的书斋名。
我在吉林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刘鹗集》和网上电子化的刘鹗日记中,并未查到这段话。这是因为,公开传世的刘鹗日记中,本就没有这段话。
传世的日记来自小说家刘鹗、甲骨文专家刘鹗,或水利专家刘鹗。作为夜行者的刘鹗日记却无人知晓。
当时的夜行者有条行规:所有的夜行记录,并不发表,也不随便示人。只能在临终前托付给可信之人,若要公布于世,需经继承者之手。也就是说,夜行者的记录,只能由继承了夜行这一行当的人才能公布。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不公布。比如太爷爷,他拿到刘鹗的夜行记录,只在自己的夜行笔记里隐约提及,却没在有生之年公布。若是我没去追寻这段家族秘史,大概就永远湮没了。
1929年那篇笔记,便是金木纪念恩师去世20年而写,他提到了《抱残守缺斋日记》的阴本——也就是刘鹗的夜行记录。笔记里有段话,自述了两代夜行者的心得——
“铁云先生飘零风尘亦久之,夜行十余年,观世情,洞鬼蜮,扶助孤弱,力抗暴强。俯仰天地,无愧也。”
这就像对“夜行者”行当的定义,独立彷徨,却又以身犯险。
至于夜行者刘铁云在晚清的动荡世事中,都做过什么事情,就得等我整理完金木的《北洋夜行记》后,再来翻看《抱残守缺斋日记》阴本。
2017年8月29日
金醉
本文系根据太爷爷金木笔记和其他史料文献考证完成,感谢以下参考文献:
伍连德,《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
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 Library,《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上海商务印书馆,1911年
王哲,《国士无双伍连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
施肇基、金问泗,《施肇基早年回忆录——外交工作的回忆》,中华书局,2016年
李菁,《伍连德:不该被遗忘的名字》,《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
张士尊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1911),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
胡成,《东北地区肺鼠疫蔓延期间的主权之争》(1910.11——1911.4),2007年
William C. Summers,The Great Manchurian Plague of 1910-1911: The Geopolitics of an Epidemic Disease,Yale University Press,2012
Carl F. Nathan,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Plague Prevention and Politics in Manchuria(1910-1931),1967
Richardson Little Wright, George Bassett Digby , Through Siberia; An Empire in the Making, 2015
后记 砖缝里的骨头
如果你曾坐在咖啡馆听别人谈话,就会留意到,人们总会不经意地评价过去的人和事。要是你没泡过咖啡馆,随便回想几次你听到的谈话,也会发现确实如此。
讲过去的人和事,并加以点评,几乎是每场谈话无法回避的。
这里的“过去”,一般不太遥远:前天,上周,有一年……最多再远一点,“那时候,我妈还没生我”。
当谈话跨越到讲话者出生以前太远的时代,就变成了“历史故事”。
我们知道的历史故事,往往来自书本、课堂和影视剧。这些超越人生经历的故事,和亲身经验混合杂糅,形成了当下的我们。
你随便一开口,就包含了过去所有的人生经验和对历史的理解。
《北洋夜行记》故事里,有两个人物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是曾在清宫做太监的赖小辫,一个是在隆福寺卖人肉抻面的刘三。
赖小辫年轻时为了谋生,自己切了下面,进宫当了太监。后来给赶出宫,连自己的“宝贝”都没带出来。别的太监为找回“宝贝”费尽心力,他却说:“我现在过得舒坦,还想它干嘛?”于是,他嫖娼找乐,后来还结了婚。当年自己“甩柜儿”的故事,他当作笑谈讲给人听。
刘三年轻时,差点在饥荒里饿死,为了活命,他吃了人肉。这件往事成了他无法越过的利刃,时刻绞杀他,只有化身为道德审判者,他才能觉得舒坦。于是他像背负使命的行刑者,一个接一个地杀人,再将人肉卖掉,“看见那么多人都喜欢吃人肉,心里总算踏实了”。
一个人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不是因为他过去经历了什么,而是他如何看待过去。单一个体如此,社会也是如此。
美国历史学家柯文(Paul A.?Cohen)在其研究义和团运动的著作《历史三调》中,提出三种看待历史的视角,也就是所谓Three Keys:事件(Event)、经历(Experience)和神话(Myth)。
历史学家讲述过去的一段历史时,往往是上帝视角。为了讲述,他去定义“起因”“发展”和“结果”,并将其放在更广阔的时间区间内审视,挖掘“意义”。这种历史讲述,把历史当成了可以定义、描述和解释的事件,是一种最常见的历史“塑造”方式。 这样的塑造,往往将鲜活多义的历史变成时间线上的呆板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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