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晓文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不是。”
可能是哭得太厉害,嗓子哑得连声线都变了,就像刚刚被鱼刺扎过、又狠狠地咳了半天一样。
崔磊没听清,也没听明白:“什么?”
“不是因为我姨奶奶。我从小到大,跟她走动得不多,其实没有很深的感情;只不过是我奶奶跟她姐妹情深,加上她自己的子女不孝,这才接来照顾。”裴晓文再次摇头,说话的声音虽然低,但好歹能听清了,“我哭……是因为刚才在电话里跟我爸妈吵了一架。”
“啊?为什么呀?”崔磊问道。
既是出于关心,也是出于好奇,毕竟他已经好多年没体会过跟亲人吵架的感觉了。
“他们俩其实也没比我姨奶奶家的儿女强上多少,根本就不管家里的事情,尤其是跟老人相关的。他们俩重男轻女,不喜欢我,我从小就被扔给奶奶照顾,到现在我也是住在奶奶家的。现在姨奶奶去世了,我奶奶大概是也被触动了,毕竟自己的身子骨也不如以前硬朗了,像把现在住的楼梯房卖了,换个有电梯的房子住。我爸妈现在常年在外地工作,连户口都迁走了,在武州有套闲置的房子。这买卖房子的事一时半会办不妥,奶奶让我跟他们商量,能不能让我们先住着那套房子,只要旧的卖掉了就立马买新的、搬走。”
崔磊听着,已经预感到了下文:“他们不同意?”
裴晓文无力地点着头:“不仅不同意,他们还说,不能让我奶奶住上电梯房,是我没本事。”
第65章 生老病死
“哈?这是什么逻辑?”崔磊目瞪口呆。
崔磊的车开在最右侧的车道上,此刻被堵着动弹不得,时不时地就会有自行车、电动车从旁边慢悠悠地超过去。裴晓文歪着脑袋看着外面,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一对母女身上:母亲骑着电动车,女儿坐在后座,两人不知说着什么,看得出女儿说得很开心,母亲听得也很高兴;穿着很普通的两人,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却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吐着白色的哈气,看得暖洋洋的。
她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眼睛,说道:“小时候,我总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什么时候给我开家长会。问得多了,他们就不耐烦,说在外面工作、挣钱那么辛苦,都是为了供我上学,我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奶奶累得生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说肯定是我不懂事才让奶奶累病的……时间久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家里所有的不快乐的源头,爸妈不回来是为了给我挣钱,奶奶不能安享晚年是为了给我做饭、送我上学,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用这么累……”
“瞎扯!抚养子女是为人父母的义务——”裴晓文说得轻声,崔磊听得却难受,怕她的情绪再次崩溃,赶忙想打破这个气氛。
“那时候我特别怕,我怕万一我不够懂事,拖累了爸妈,让他们挣不够钱的话,家里就吃不上饭了。”裴晓文并没有理会他,“奶奶自己平日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带着我粗茶淡饭,我也不敢多问。我一直以为,如果自己变得足够优秀,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所以我拼命学习、省钱,上大学之后拿到了我能力范围内所有的奖学金,我还兴冲冲地给他们打电话,你猜他们怎么说?”
崔磊也是个好多年都没怎么跟父母好好相处过的,自然无从猜起。
“他们说,既然这样,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们就不用再给奶奶寄我的生活费了。”裴晓文红肿的眼睛里的光稍微黯淡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没夸奖我。”
绿灯亮了,崔磊小心翼翼地驾车起步,叹了口气。
……
他在回忆自己父母在世的时候,也是对自己罕有表扬,多多少少能有些感同身受,但裴晓文的故事让他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他可没在十几岁的时候体会到要担心自己下顿饭在哪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随手从座位中间的纸巾盒上抽出一张纸,递过去。
裴晓文接过纸,没有擦眼泪,而是拿在手里整整齐齐地折叠,然后又打开,如此反复着。末了,她忽然苦笑了一声:“最荒唐的是,我有一次没忍住委屈,跟奶奶哭的时候,提到了他们说的话。奶奶这才告诉我,这么多年来,那个所谓的生活费他们根本就没给过,是奶奶靠退休金养我、供我上学的。”
如果不是正在开车,崔磊一定会目瞪口呆地转过头去。
“你……”崔磊心头忽然产生一个问题,但他几番纠结之后,还是没开口。
“我知道,你想问,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或者,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孩子,对么?”
被一语命中,崔磊有点窘迫,闷闷地“嗯”了一声,对于裴晓文的情绪有点忐忑不安。
“这个问题,我自己早就想过了,而且几乎每一个知道我家情况的人也都问过。”大概是哭出来之后,情感得到了宣泄,裴晓文的声音渐渐稳定了,她展开纸巾轻轻在脸上蘸了两下,“我是在读了警校,接触到了许多案例之后,突然就释然了。”
她知道崔磊虽然双眼目视前方,但仍然认真在听,正色说道:“我们都看到过不称职的父母虐待孩子、遗弃孩子,甚至把襁褓中的婴儿掐死溺死,仅仅是由于重男轻女或是夫妻感情破裂之类的原因,更有甚者只是因为单纯地不喜欢孩子、觉得多了个累赘。这种事看多了,我就想明白了,父母并不都是无私伟大的——毕竟有很多人是在根本就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扮演了这个角色,他们也许根本不想或者不喜欢这个角色,也没人教他们如何去做,或者他们的父母给他们的示范也并不好……总之,有时候父母对孩子不好,并不需要什么充分的理由,也不一定就是孩子的错。”
“所以,我们才歌颂伟大的父母,拯救不幸的孩子。我羡慕那些幸福的孩子,却不嫉妒他们,毕竟我运气不好不是别人的错,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珍惜自己的幸福。”
裴晓文说话的时候,崔磊忽然觉得这位老同学给他的感觉不一样了。
……
不管怎样,她不哭了,就是好事。
“这就对了,反正咱都能养活自己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崔磊说着,“至少你还有个奶奶陪着,老太太性格也挺好的,对吧?别生气了。”
“我不是为自己的事生气。”裴晓文按亮了手机屏幕,上面是她和奶奶的合影,“我是为我奶奶不平,我没想到他们对老人也这么无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崔磊宽慰道,“这样吧,回头我找找做房屋中介的朋友,让他们给出出主意,看看怎么帮你们解决问题。”
“谢谢。”这话是发自内心的。
“客气什么,以后有啥事你就——”
“问句天几高,心中志比天更高……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崔磊的手机突然响了。
“帮我看看是谁?”崔磊双手开着车,只能求助。
裴晓文在他开口后才拿起他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山——居——侯?这是干啥的?要接吗?”
“接吧!免提就行。”
裴晓文把手机摆在了仪表盘上方。
“喂?”
“磊子!有空不?”听声音,对面应该是个跟崔磊年龄相仿的男子。
“额……我开车呢!有啥事?”
“写东西需要,想找你咨询点专业知识,放心,绝对不涉及刑侦机密的领域。”
“今天有事,估计得忙到很晚了。明天吧!行不?”崔磊说道。
两人显然十分熟络,聊天全无虚头巴脑的假客气。
“妥妥的!那你先忙,注意安全!”对面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这是……?”对家里烦心事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和人身上,裴晓文有点好奇。
“我一个老同学,现在专门在网上写小说,前几天说要搞一个刑侦小说出来。”崔磊朝着手机屏幕撇了撇嘴,“非得要求我通讯录上留他的笔名,说笔名更有范儿。”
“刑侦小说?”裴晓文扬了扬眉毛,感觉很有意思。
……
好不容易赶到医院,天都黑下来了。一路上,裴晓文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催促他们的。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住院部跑,崔磊还看到了停在楼下的殡仪馆的车,不由得心生感慨。
不久前顺路送裴晓文来医院时,他也看了那位生病的老太太一眼,如今她却要躺在这辆黑色的车里从这儿离开了。
上了十五楼,不用裴晓文带路,光是听着人声就可以找到目的地了。几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病房的门口站着,护士忙进忙出,裴晓文的奶奶正守在门口,没有哭,只是两眼无神地坐着。
“换病房了?”崔磊发现这好像不是上次的那一间。
“嗯,”裴晓文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当时隔壁床那一家的叔叔去世的时候,好像是提前修改了遗嘱,所有的遗产全都捐了,给老婆孩子一分钱没留。律师是在医院读的遗嘱,闹得挺大的,那家阿姨就一直守在病房闹,也不让尸体离开。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找医院换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