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奎摇了摇头,自顾自倒起茶来。唐达直接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慢条斯理地把缠好的线绳一点一点绕开,从里面抽出几张纸递过来。
资料都快伸到眼皮底下了,钟奎才抬起头来看着唐达,见对方也正盯着自己,便又把目光移开了,端起茶杯喝茶。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好久,唐达的手都酸了,只好把资料放到一旁。
一直到手中的茶杯见了底,茶壶口冒出的热气也渐渐消失了,钟奎才终于叹了口气:“缉毒的事儿,你掺和什么?”
“毒品的事儿自有缉毒的管,我追的是他别的案子。”唐达说着,从刚才那叠资料里抽出了其中一张,上面用别针夹了两张照片,轻放在茶案边上。
这是两张囚衣照,照片中的两人长得有些相像,刚剃的光头青皮锃亮,眉宇间露着亡命徒一般的凶光,稍年轻一点的那个面容有些消瘦。钟奎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问道:“这是?”
“犯事儿的两个马仔,但是找不到好的突破点,暂时没法把案子跟陆瘸子本人关联起来。”唐达解释道,“钟队,您当初跟陆瘸子较劲那么久,对他的团伙应当十分了解,这俩人,有什么说法么?”
钟奎拿起照片,仔细地看了又看,眯着眼睛说道:“这是哥儿俩吧?好像……姓潘来着?别的就没什么印象了……”
没有回音。
钟奎把照片推回去,看到唐达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良久之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吐出一口浊气,诚恳地说道:“钟队,我知道您这些年没放下过,肯定暗中有调查陆瘸子的团伙,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提供给我们吧!”
第64章 难念的经
钟奎盯着唐达,而唐达也盯着他,目光灼灼,满眼透着的都是诚恳和期望,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无奈地苦笑起来:“我都退休这么长时间了,离开警队之后就是闲人一个,脑子早已经钝了,哪里还会调查什么陆瘸子。你难道还指望我能帮你破案不成?”
唐达似乎也对这个回答早有准备,只是叹了口气,把照片夹回去收进了档案袋。
他端起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他可没什么心思细细体会个中滋味,却在喝完之后盯着手里的茶杯发起愣来。
茶杯壁上的茶山显然是陈年累月的产物——说白了就是一层厚厚的茶垢,这玩意儿可以让茶具形成一种“无茶三分香”的效果。
“这套杯子,是那年嫂子托我买的吧?”唐达轻轻旋转着手里的杯子,似乎陷入了回忆,“我记得,当时是你们结婚多少周年来着,我出差的时候,嫂子托我带给你当礼物,结果你把纪念日忘得一干二净,什么礼物都没给嫂子准备。”
钟奎皱皱眉头,不明白唐达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就听唐达接着说道:“嫂子走了多少年了?”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钟奎额角上的青筋瞬间涨起,但随着他用力地闭眼、那痛苦的神情又很快消弥不见了。
他抬起头,看着客厅对面的墙壁:上面挂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相框,照片上的一对男女大概四十岁上下,男的穿了一身藏蓝色中山装,身姿笔挺、气度不凡,面孔成熟且阳刚;女的穿的是旗袍,大红色的绒面上是金线刺绣的图案,恬静婉约、连眉目中都透着善良和温柔——正是多年前的钟奎和已经不在的妻子。
他记得,这是结婚十周年的时候补拍的婚纱照。起初是想拍西式的,但他穿西装总觉得别扭,不如制服来得舒服,妻子便依着他换了风格,自己也脱下好不容易选好的婚纱、还上了旗袍。
他想弥补妻子,选了个西式雕花的大相框,结果被妻子笑着吐槽毫无审美,改成了中规中矩的实木普通相框,倒是跟照片以及家里的陈设相得益彰了。
家里的陈设……
钟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电视柜、茶几、乃至坐着的沙发,这些都是妻子选的,在妻子过世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家里的许多电器是什么牌子的。可现在,就连那个已经快要洗不动大件衣服的海尔洗衣机他都不舍得扔。
那台洗衣机时间实在太久了,近两年坏了好几次,连现在上门维修的年轻师傅都没见过这种旧款,硬着头皮修了几次之后,劝他还是买台新的,说很多零件都不行了。
他买了新的,但旧的一直留着,甚至自己琢磨着把它又修好了,哪怕不使用,也放在角落里,时不时地擦拭一下。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
等到思绪再次回到眼前的茶几上时,钟奎双手揉了揉脸,看唐达时面上又挂起了前辈对后辈那种赏识、生气却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们队里,审讯的工作你不怎么掺合吧?”
“啊?”唐达没明白过来,只是随口回了一句,“队里有个小石,在这方面有两下子,现在审讯的工作大多直接交给他了。”
钟奎点点头,伸出手指朝着唐达点了两下:“你可千万别掺和,就你这个聊天的水平,跟自己人都能把天聊死了,千万别拖审讯的后腿。”
唐达不由愕然,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挖苦自己刚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为,可是……他看了看眼前的这位须发已经发白的兄长前辈,就如同是一位武侠小说中隐居山林的高人一样,到底怎样做才能让这样的人出手相助呢?
除了局里的旧案卷,唐达相信在钟奎的手上、或者说脑子里,一定还有许多关于陆瘸子犯罪集团的信息资料,也许有的未经证实、不能作为记录在案的证据,但谁知道能不能提供一个新的思路呢?
这些年来,他的确有几次带着疑难案子来请教钟奎,也靠着偶尔的指点在破案上少走了些弯路,可也能感觉到钟奎稍微露出的抵触情绪。因此,唐达用陆瘸子案作为聊天的切入点,也是想尝试激起钟奎内心里暗藏的情感。这可是当年钟奎投入精力最多、也是唯一一个没在任期内结案的案子。
若是钟奎能点头,他正好顺势拿出灰色正义的案子来探讨一下,毕竟——唐达想起了几天前在崔磊送来的人员履历中看到的一个名字——不知道钟奎能不能提供关于这个名字的帮助。
但现实显然让唐达失望了。
钟奎拍了拍他的肩膀:“话说回来,知人善任,让每个手下都能把最强的本领充分施展出来,这是你比我强得多的地方。以前,我恨不得自己一个人把痕检、审讯、走访调查甚至卧底全都干了,要不是没那个本事,说不定连法医的活儿我也想掺合掺合,结果……唉……”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站起身来,把壶里的茶水全部倒进茶杯,一饮而尽。
唐达知道这是在送客了,不好再强留,只能起身告辞。
……
唐达回到分局时,已经是傍晚快下班的时间了。刚进办公大楼,迎面碰见裴晓文快步往外跑着,后面跟着崔磊,两人火急火燎地,他心中暗叫不妙,赶忙拦住。
等两人站定,他才看清楚裴晓文两只眼睛红彤彤的,脸上挂着还没擦干的眼泪。
“怎么了?”他问道。
“头儿,我……”裴晓文一开口,眼泪又流下来,话都被哽了回去。
崔磊赶忙小声替她解释:“唐队,正想找您请假呢!她家里老人刚刚去世了,遗体这会儿还在肿瘤医院,除了一位老太太在那招呼着,就没人了。我开车送她过去,帮忙处理一下。”
不是案子,这让唐达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这也不是让人高兴的事。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别耽搁,赶紧去忙。
崔磊刚要跑去开车,唐达又把他拽住,轻声叮嘱道:“你适当照顾她一下,免得太伤心难过把身体搞垮了;前几天你受伤,晓文没少帮你分担工作。不过你自己也注意点,刚归队,案子还没破,不能再有人躺下了。”
“放心吧!”崔磊拍着胸脯保证。
“对了!”唐达刚要松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老闹那个案子的卷宗里,写着潘氏兄弟的履历,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加入陆瘸子集团的来着?”
“潘……”崔磊眼珠一转,想了想,“好像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反正时间不会太久,在团伙里肯定不算是老资历,不然也不可能被陆瘸子扔出来担贩毒甚至杀人的雷。”
唐达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崔磊见领导不再指示,便大步跑出去,在停车场取了车,接上裴晓文一路朝肿瘤医院驶去。
……
有些下班早的人,此刻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城市的主干道开始堵了起来。崔磊有心想把车开快一点,但实在无能为力,职业道德也不允许他拿出警笛之类的东西为私事开路。
周围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没完没了的红灯还有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和自行车,让人有些心烦意乱。坐在副驾驶的裴晓文已经止住了啜泣,脑袋斜斜靠在椅背上,两眼直直望着窗外,沉默着,也不去擦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
气氛着实有些压抑,崔磊几番犹豫之后,还是尝试着开了口:“也别太难过了,得了这个病,打从住进医院那天起,你肯定心里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老太太走了也好,不用再遭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