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骨骨折,肋骨骨折,桡骨、尺骨骨折。”崔磊的语气仿佛在介绍一次平日侦办的案情,“那时被吓坏了,现场又混乱,其实我已经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近距离看过浩杰的伤了,但我总觉得脑海里能浮现出他头顶被打得凹陷变形的样子。”
“那他后来……”
“在医院躺了好久才醒过来,大概……有十多天?还是一个多月?醒来之后,谁都不认识了,一开始只会哭闹,后来身体慢慢好了,见谁都傻笑。”崔磊撑着身体的手突然攥成拳头,“你能想象么?那个什么桂荣,只赔了五万块钱。”
“五……”裴晓文长大了嘴,仿佛在听天书。
“小时候不懂,所处的环境也不富裕,我以为五万块钱是很大的数目了,至少够浩杰治病了,还能够他花几十年。长大之后,把账算清楚了,才反应过来这究竟有多离谱。”
“只赔钱?没判刑?”
崔磊目光盯着被放在收纳箱上面的那张CD,两眼发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从小地方走出来到大城市么?因为那种地方真的没有天日。那时候大人也不让我掺合这些事,我只大致知道那个王八蛋进了派出所不到一天就出来了,说直白点——只要不出人命,这些流氓混子跟有些失职警察交好得跟兄弟似的,碰上事儿只要掏钱私了就行了。”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人还不承担后果吧?太猖狂了。”裴晓文实在理解不了。
“我听马叔叔说的,说这个人平时就爱喝酒耍酒疯,那天凌晨才喝完一场。早上起来宿醉的劲儿还没过去,起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什么朋友家的小孩躲到他屋里,一问说是有小干部来检查了,一下子就来了邪火。当时浩杰都打算离开了,被他揪住就打,说这些检查的耽误他挣钱做生意。”
崔磊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一个小孩子的一生,比不过挣钱做生意,而且挣的还是黑心钱。警察倒也不是毫无作为,好像问过浩杰的父母想怎么解决,但他们一家都是外地过来的,一没钱二没势力,哪里斗得过这种做违法生意的地头蛇?他们倒是想起诉、让对方坐牢,但之后呢?这种村镇里面,一个桂荣的背后可能有一大家子几十口的流氓亲戚,浩杰家怎么熬得过?”
“耽误自己敛财就下这样的毒手,怎么听着跟毒贩似的?”裴晓文听得感同身受,气愤难平。
“你知道么,我刚上警校的时候,有过跟你一样的想法。”崔磊说道,“我甚至怀疑过,这样的人会不会渐渐不满足于游戏厅带来的那一点收入,进而走向更为极端的违法犯罪。如果他真的贩毒,而被我抓到的话……”
崔磊说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腰间。
裴晓文知道他想摸的是什么,但心里情绪复杂,没有说话。
崔磊又摇了摇头:“但慢慢地,学得越来越多,接触的案子越来越多,也知道了作为一名合格的警察应该做些什么。我们是要惩治罪恶,但不能由着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喜恶来对所谓的‘坏人’做出审判,更不能自让己成为一个自以为是的执行者,否则,跟那个玩滴滴报仇的人有什么区别?”
……
说来说去,总是要绕回到这个让他们头疼了这么久的案子。
崔磊时常会想,如果侯浩杰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十几二十人的亲戚,跟当地的“黑白两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是不是就没人敢这么嚣张地殴打他?或者说,即便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对方也肯定会付出该有的代价?
那么对于普通的老实人家,遇到了不公不平之事,面对黑白权势的压力,该怎么讨回公道呢?
灰色正义。
介于纯粹的黑和纯粹的白之间,又或者说,是由两者混合而成的,白中有黑,黑中有白。
但这样的东西,真的能叫正义吗?
崔磊发着呆,裴晓文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她无法想象身边的朋友是怎样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为一个三观正直的警察的。
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你好,外卖!”
裴晓文起身去开门,而崔磊的手机也突然响了。
“磊子,情况给你查清楚了,不过人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暂时没找着。”是开发区分局秦海的声音。
“他身上是背着事儿对吧?”崔磊知道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了。
“没错,他真名叫隋一白,好赌,平日里招摇撞骗转门坑老头老太太的棺材本,捞着了就去赌。这孙子还挺会玩,有几个熟悉的赌客,每回都是攒赌局的时候临时联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所以不好抓。前段时间,他也不知是倒霉还是被人做了局,欠了好大一笔赌债。听说这家伙正琢磨搞大钱的门路呢,估计没憋什么好屁,说不定已经干了,又正好撞见你上门,把他惊着了。”
“果然——等会儿!”崔磊突然一愣,这一喊把电话对面的秦海和旁边的裴晓文都吓了一跳,“知不知道跟他攒赌局的人都有谁?!”
“攒局的人……我看看啊……都是老赌棍了,有的都进来不止三回了……”秦海那边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高晓雷,李杨,这俩都被我抓着过……嗯,于超,这个也二进宫过,但我不认识……张天齐,据说是个放贷的,嘿,说不定这隋一百就是从他这儿欠的钱……”
崔磊有预感,提前把手机开了免提,“张天齐”这个名字一出现,他和裴晓文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第51章 桥头追击
裴晓文没有再在崔磊家耽误时间,也顾不上什么休息日之类的了,火速赶回队里,将情况上报了。
武阳分局接到这个消息,立刻全员出动开始了地毯式的搜查——先前知道张天齐与地下赌场有关时,队长武阳就已经考虑到了对相关涉赌人员进行摸排。但因为这个所谓的“赌场”是流动性的,每次的人员也都不一样,只有少数熟客彼此相识;大多数赌客今天来赌一次,不论输赢,下次被叫来玩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跟他同桌对赌的人也全都换了一批,互相之间更不会留名字,这给摸排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这个冷不丁冒出来的隋一白,让武阳“如获至宝”:他认同崔磊的分析,以隋一白每年从老人手里动辄几万、大批量地骗钱,尚且还不上赌债,那这个窟窿应该是个天文数字;如果实在找不到筹钱的门路了,他会怎么应对这笔债?
干掉债主,债当然就不存在了。
再想想他看见崔磊上门、直接动手袭警的举动,真是想不怀疑他都难。
意料之中地,隋一白在武阳区的两处房产都没有找到他的影子,根据小区提供的清晰度聊胜于无的监控视频,从崔磊跟他见面的当晚,他就再没进过小区了。
警方调查了两日内离开武州市的所有航班、火车班次、长途汽车乃至出城的出租车,全都没有查到隋一白的踪迹,他本人名下的车辆也老老实实地停在小区内,没挪过地方。初步分析,警方认为隋一白有较大的可能性还藏匿在本市。
高额诈骗、袭警、涉嫌杀人、现在又消失逃跑,武阳向上面打了个招呼,直接就在全市范围内发布了通缉令,并请周边城镇的公安系统内自媒体在网络上帮忙转发,第一时间就把通缉令的传播范围扩大,而后开始对尚且不明就里的隋一白妻儿进行严密监控。
……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隋一白的落网比想象中快得多,但也充满波折。
武阳分局对隋一白经常出现的区域全都进行了布控,包括平日里跟着他鬼混的两名“小弟”的住处,尤其是其中一个花名叫“阿海”的。此人面对警方的调查询问,满嘴胡话如同宿醉未醒一般,十分不配合。
在警方把关注点放在阿海身上之后,发现他虽然这些天一直独居、未曾与隋一白有过接触,但他的女朋友刘婷婷家里有些不对劲。刘婷婷虽然每天都会在家里停留,但其实晚上并不会在家中过夜,反而是在阿海家或是自己的父母家里。
蹲点的警察发现,刘婷婷每次出门都会带一包垃圾下楼,但根据她每天在家停留的时间,产出这么一大包垃圾明显是不合理的。一名警察乔装成这个丰收小区物业的保洁人员,从垃圾中发现了烟盒以及一日三餐的痕迹。如此多日,让警方确定,房间中还有一人居住。
虽然这个老旧小区没有监控系统,无法根据录像找到屋中人的身份,但种种迹象全都指向了隋一白,武阳很快就下令在丰收小区周围布控、准备抓捕。
为了防止隋一白狗急跳墙、将刘婷婷绑作人质,警方特意把收网的时间选在了某天的晚上、刘婷婷离开之后。
谁知,就在武阳下令的前一刻,隋一白突然从楼道里闯了出来。从神情上看,他行色匆匆、惊慌失措,如同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由于小区里尚且有跳广场舞的老人、有玩耍嬉戏的小孩子,再加上隋一白似乎处于情绪极不稳定的状态,武阳没有实施抓捕,决定继续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