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团伙在尝到甜头之后,将目光转向了其他几个孩子——试想一下,要是每个人分头出去乞讨的时候,都能带上一个两个残疾的孩子,是不是更容易勾起人的同情心?
在第二个孩子的手臂被打骨折、身上还被烫了许多的烟疤之后,杨大壮终于意识到这种事也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了。当天晚上,他装睡,等所有人都睡着之后,他悄悄起身,溜到了后屋。
他们住的是平房,这间屋有个挺高的小窗户,杨大壮估量过,自己应该可以从中钻出去。而窗外便是院里的旱厕,只要落到旱厕屋顶,就可以顺着小院的围墙一直溜出去了。
小窗户下面刚好有个高柜子,又瘦又小的杨大壮爬起来有些费力,但好处是他身子轻,爬上去之后柜子连晃都没晃,没发出一丁点声响、没惊醒任何一个人——除了静静。
他刚刚推开窗户,攀上窗框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从后屋开着的门,看见了在厅里打地铺的静静。静静醒着,两眼睁着,正看往他的方向,在黑暗中,两只依旧明亮的眼眸十分显眼。
他隐约看见静静的嘴动了动,似乎在悄声说着什么,但他看不清楚。本就害怕紧张的他,没再多耽误时间,顺着他计划好的路线,爬出了屋子。而静静就这么一直看着他,没出声。
杨大壮顺利地摆脱了这个地狱一样的团伙据点,虽然那时的他只有六岁,除了乞讨和哭之外,他什么都不会,没有任何谋生的能力。但他终究是知道,外面的未知哪怕再凶恶,也好过在这里等着变成残疾。
……
也许是命运终于怜悯了他一次,经历了这大半年的折磨之后,杨大壮总算是遇到了好心人。
他在跑出来的那天清晨,在路边被一户路过的小商贩看见了。这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做的是早餐生意,在周边几个镇子跟着集市流动做买卖。不知是不是身体有些问题,夫妻两一直没有孩子。
一大清早,看见这么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孩子卧在路边,善良的夫妻俩赶忙把他带到车上,给了他吃的喝的,那是杨大壮印象中吃得最香的一餐饭。
好不容易问清了大概的来龙去脉,夫妻俩听得直叹气,但两人都没什么文化见识,没去过远地方;而经历了这么久的摧残之后,杨大壮的头脑也有些不灵光,说不清楚自己的身世来历。
最后是那个憨厚的男人试探性地、操着浓厚的口音问了一句:“孩子,要不……你先在我家住下,保证不饿着你,以后的事儿咱慢慢再说,行不?”
杨大壮忙不迭的点头,对他而言,能“不饿”已经是一件顶天的大事了。
差不多一年之后,杨大壮总算是从那种对饥饿和寒冷的惧怕之中摆脱出来,能够正常地生活了。为了让杨大壮避开那伙乞丐,这对夫妻甚至特意搬了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镇。直到多年之后,这件事都一直是他心里最为感激的。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杨大壮渐渐接受了这对夫妇对自己的善意,在新的定居地,他也结识了几个小伙伴。这儿的小孩子们没有像青山镇那样分成两派,不论男孩女孩都在一起玩,这种种原因都让他喜欢上了这里。
终于,在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问他想不想上学的时候,他点了点头,并且在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顺水推舟地改了身份,成了这对夫妇的儿子,也改了姓,有了新的名字。
杨大壮从此变成了杜文海。新家的物质条件似乎不如以前的好,但夫妻两都有时间陪他,每天上下学都会来接送,这一点可是以前的父母没法做到的。
杜文海在杜氏夫妇的照顾下,健康地成长着,直到他考上高中,甚至对以前从没想过的大学产生了憧憬之时,命运再次跟他开了玩笑:养父母被传染了肺结核,因为怕花钱、治疗不及时,二老在短短的半个月内先后去世了。
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人间。
第117章 寻亲
自从懂事以后,这么多年来,杜文海不是没想过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再加上他从那大半年的恐怖经历中摆脱阴影之后,也多少记起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每每想到这件事,性格有些怯懦的他,便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养父母,毕竟二老虽然家境非常普通,却是真心实意地将他视如己出。
念及这一点,即便他清楚自己就算找到亲生父母也不会忘记养父母的好,可是又怕朴实的养父母心里头难受,他便索性压下了这个念头。
直到二老去世,杜文海一时间有些茫然,觉得自己在这世间似乎再无羁绊,孤单得难受,这时候才又涌出了那个旧念头。
可惜那时的他连高中都没毕业,自然没能力踏上寻亲之路;而且,虽然心里面有这样那样的冲动,但他却总觉得,对于那已经忘记了长相的亲生父母,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就像是“近乡情更怯”。
靠着学校的帮助,他好歹是读完了高中,但他对于读书没有多少天赋和兴趣,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开始在社会上摸爬滚打。
什么能挣钱的事情他都学过、干过,受限于文化程度,他也做不了太高端的事情,工作也不稳定,几个月就换个活儿、搬个家对他是家常便饭。甚至,在实在饿极了的情况下,他也干过小偷小摸的事情,为此没少被人追被人打。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自然生出一种漂泊无根的感觉,这也就促使了他彻底踏出寻亲的那一步。
近二十年过去了,社会已经发展了许多,凭借仅有的一点记忆,他已经可以打听到“青山镇”这个地方,并且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青山金矿。但他并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父母的名字,而青山金矿的发展也使得一切布局都变了样,他根本找不到自己当初的家。
这么多年来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杜文海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怯懦的杨大壮了。但也许是生活经历的原因,他并不是很信任警察,因此想找人全靠自己打听。
即便是面临着不小的困难,他还是搞清楚了情况。
……
青山金矿当初那批老员工差不多都已经退休了,有的跟着有出息的子女进了大城市,有的在此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机缘巧合下,杜文海遇到了一位姓郑的阿姨,她竟然是当初阻拦人贩子的那个阿姨的表姐。从郑阿姨的口中,他基本了解到了所有的事情。
当年他被人拐走之后,家里人都受了很大的打击。状况本就不太好的母亲刘欣,当天就开始精神失常了。杨金福一直寻找儿子,却永远没有好消息传回来,刘欣终于彻底地崩溃,在某一天的清晨,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
没人知道在这个可怜的母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刘欣的失踪的确给这个原本该十分美满的家庭雪上加霜。她年事已高的父母承受不住打击、先后病倒,尽管杨金福尽心尽力地照顾,但一边工作一边看护老人、同时还惦记着寻找妻儿的事情,让杨金福心力憔悴。
如今看见杜文海,这位郑阿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杨金福是什么时间了,似乎在二老去世之后,杨金福就已经离开青山了。然而,在杜文海鼓起勇气走进公安局去查询自己仅剩的亲人时,才发现杨金福的户籍已经注销了。
一提起这个名字,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民警竟然还有印象:杨金福是在孤身一人踏上寻子之路的时候,路上出了交通意外导致身亡。令人唏嘘的是,在那之后不久,当地警方打掉了一个对儿童进行“采生折割”的流窜犯罪乞讨团伙,根据那个住着小洋楼的花白头发的头目交待,警方顺藤摸瓜揪出了许多桩儿童拐卖案,其中就有疑似杨大壮的这一件。
但那时候杨家已经没人能去协助调查了。
“至少,当初拐卖你的那几个人应该都已经进去了,付出了该有的代价。”那个年纪大的民警感慨地说道,他也替眼前这个明明还年轻、却已经包场风霜的人感到难过,“从那样的环境下逃出来,还能健康地长大成人,你父母应该也可以觉得欣慰了。”
但是,这句看似宽慰的话,在养父母病逝、亲生父母也永远无缘相见的杜文海耳中,显得格外嘲讽。
……
如果说养父母的离世只能归结于作弄人的命运,那么原本应该齐享天伦之乐的杨家,最终变成了家破人亡的结局,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当初那个人贩子一次临时起意的犯罪。
这可以说是彻底改变了整整一家五口人的人生轨迹,除此之外——杜文海想起了他翻窗逃走的那一晚,那双明亮的眸子——还有不知多少像静静那样的小孩子,来源于类似他的家庭。
这些原本可以幸福地生活的人,每个人仅有一次的人生,都只能走向阴暗的方向……
犯下这样的罪行,仅仅是“进去了”,就算是“该有的代价”?
那天,杜文海站在公安局的门口,从天亮发呆到天黑。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不对的。
那个在成年犯罪分子面前保护弟弟妹妹的静静,那些被殴打致残的孩子们,那些被卖到穷乡僻壤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的人们,现在怎么样了?如果让他们看到这些犯罪分子走进监狱的场景,就能把自己吃过的苦、遭过的罪都抛之脑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