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害人为什么不报案?”邵天伟问。
“钱。”冉咚咚说,“徐山川用钱把她搞定了,就是后来的那份合同,也许他还给了她一些口头承诺,甚至包括婚姻。否则,她没有理由对徐山川不依不饶,他们是订过协议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后来的交往中,徐山川给了她某些暗示或者希望。”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抓凶手。”凌芳说。
“强奸也许是谋杀的起点,如果没有强奸,夏冰清的纠缠就显得有些突兀。一定是有巨大威胁,徐山川才会痛下杀手。什么是他的巨大威胁?是夏冰清要破坏他的家庭吗?不是。他夫人沈小迎不在乎他交女朋友,只要他坦白,夫妻联合对抗夏冰清,家庭就破坏不了。但是,如果夏冰清告他强奸,那威胁真的就来了。因此,我认为先攻破他的强奸,再攻他的谋杀。”冉咚咚说。
“都是推理,证据呢?要是徐山川咬紧牙关,那你怎么定他强奸?夏冰清已经闭嘴了,谁来证明?”王副局长说。
“如果我出意外,请找徐山川。”冉咚咚展示夏冰清留给父母的那张字条,“这是不是暗示徐山川就是凶手?”
“也可能是叫她父母找徐山川要钱,指向并不明确。你们赶快找到铁证,最好一击致命,不要只干打草惊蛇的事。”王副局长说。
案件陷入停顿。大家都感到压力山大,尤其是冉咚咚,她感觉整个身体仿佛浇灌了水泥,全都板结了。
第二章 缠绕
这天晚上,冉咚咚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唤雨和慕达夫都睡下了。唤雨是女儿,十岁,就读于附小。慕达夫是丈夫,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他们结婚已经十一年。她洗漱完毕,摸黑走进主卧躺到床上。忽然,一只手搭到她的胸口。这只手一个多月没碰她了,原因是她早出晚归让它几乎没有机会。而她对它的态度就像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记忆,大多数时间把它忘了,偶尔会想起它,但如果被它触碰,记忆就会满血复活,身体会随着它的引导侧过去,靠过去,扑进他的怀里,来一次多少带点义务又渴望产生新意的撞击。可是今晚,她不仅没有响应反而把它从胸口掰开,就像驱赶一位擅闯私人领地者。它不觉得她是真的想拒绝,便重新搭过来,比刚才更热情更放肆。没想到叭的一声,它被她狠狠地拍了一下,只好飞快地缩回。他说干吗呢,是不是每次碰你都得请人看日子?她说好烦。他问是具体的烦还是抽象的烦?她一时答不上来。表面上她烦的是一两件事,但这一两件又诱发了她大面积的烦,就像被虫子咬了一小口却引发全身过敏似的。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她的脸,那是一团模糊的黑,看不见表情,但他依稀看见她的眼睛睁着,就像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摄像头。他说是不是案件办得不顺利?或是因为女儿这次考试成绩不理想?领导骂人?车子剐蹭?网购被骗?生理周期?健康原因?父母生病?抑或我做错了什么?……他把能想起来的有可能让她烦恼的都问了一遍,仿佛问得越全面就越体贴。可惜他的问没有一条能解决她的心理故障,反而让她烦上加烦。
她本想对他使用询问技巧,可她担心如果使用,他极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撒谎。人一旦撒了谎就像跟银行贷款还利息,必须不停地贷下去资金链才不至于断。她不想让他难堪,说我们办案时无意中发现你在蓝湖大酒店开了两次房,一次是上个月二十号,一次是上上个月二十号,两个月连开,准得就像来例假。他忽然笑了,说原来你是烦这个呀,房是开来跟小胡他们打牌的。
“你确定?”她问。
“不信你可以查监控。”他信心十足。
“监控查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她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假如你没把握,可以再回答一次。”
“你喜欢听我重复吗?”
“喜欢,但小胡上个月二十号不在本市。”
“哦,我记错了,小胡参加的是上上个月,上个月是小贺、小鲍和老夏。”
“又骗我。”
“我骗你了吗?”
“上个月二十号老夏开了一整天的会。”
“怎么,你连我的朋友都监视?”
“用得着监视吗?只要看看他们的社交媒体就知道了。”
“那就是小谢,反正就这么几个牌友,时间久了我也忘了。”
“好好想想,投案自首可以从轻处理。”
“我是你的老公,不是你的案犯。”
“老公不说实话就是案犯。”
还能说什么?他已气得无话可说,心里竟然涌起一股鲁迅式的悲哀,好像天底下竟然没有说理的地方。为表示自己心里没鬼,他率先打起了呼噜。她知道他没睡着,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但他还是假装睡着。这一夜两人都翻来覆去。他不高兴她调查他。她不高兴他骗她。
次日,他做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她一口都没吃。他用眼角的余光扫她,她的脸上残留着昨晚的情绪,只是不想影响唤雨才勉强保持多云转晴。因为她没吃,所以他也没吃,两个人坐在餐桌边看着女儿。唤雨吃好了,他们每人牵着女儿的一只手下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去上班,他送女儿上学。在楼下分别时,她朝唤雨挥挥手,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他知道这抹笑容与他无关。他第一次发现笑容是有方向的,哪怕你跟笑容站在一条直线上。
他知道这一关必须过,否则她的疑心会越来越重,甚至有可能异常扩展,弄不好癌变,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一刀切。怎么切?他不得不停下正写着的《论贝贞小说的缠绕叙事》一文,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仿佛走能解决问题,但双脚终究帮不上脑袋。他想,说打牌是肯定过不了关,即便摆一桌酒席,把另外三位叫来向她证明,她也不会相信,谁都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我收买他们做假证。说会情人吧,她肯定相信,傻瓜都信。现如今凡是中性的答案都没人信了,能让人信的必是极端。但相信不是唯一目的,最好的答案是既能让她相信又不至于伤害她,否则相信又有何意义?再说情人在哪里?她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约会多少次?怎么分的手?……这得需要多大的想象力才不会露出破绽,My God,我只不过是个教授又不是小说家。
她两天没回家了,说要突击办案,就睡办公室的沙发。但他认为除了“突击”多少还有一点跟他赌气的因素。第三天晚上,他带唤雨到局里去看她。本来他给她装了吃的喝的,可临出门一样都没拿,因为他怕她认为他巴结她。唤雨一进办公室就扑上去,母女俩抱了好久。等她把脸从唤雨的脸上抬起来,他发现仅仅两天不见她就憔悴多了,都长熊猫眼了。他的心真切地痛了一下,准确地说是怜惜。他说如果办案压力太大,是不是请求领导换人?“除了破案我还能干什么?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说着,她把唤雨放到电脑桌前,为她点开了一部动画片。他看着墙上的被害人和嫌疑人,觉得那几个女的都长得不错,以至于多盯了几眼。“你认识她们?”她坐在长沙发的这头。他回过神来,坐在长沙发的那头,抽了抽鼻子:“怎么会有烟味?”
“讨论案件时他们抽的。”
“你没抽吧?”
“没抽。”
他们呆坐着,只有看动画片的唤雨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使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肃穆。表面上他们都无话可说,实质上各自心里都挤满了争先恐后的语言,却都不知道该说哪一句,或者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说才是最好的说。两人都看着窗帘,都发现窗帘的右下角有一块水渍,天花板上也有水渍,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蜘蛛网,就在窗帘上方十厘米远的地方。虽然他们没有语言交流,但目光所及却惊人的一致,不知道是他带着她看还是她带着他看。她天天在这里上班,却从来没时间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个房间。透过门框,他们看向停车场,那里停着三辆警车以及她的车和他的车。他们一致看着门外却不看彼此,但彼此都能感知对方的一举一动。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他们不觉得时间漫长,好像这么无声地坐着才是生活常态。茶杯和水壶就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她不为他倒水,他自己也不倒,仿佛谁动一动就会打破此刻的平衡。她知道他关心她。他知道她还惦记着那件事。从声音判断,唤雨看着的动画片马上就要结束了。“如果你方便,我就把开房的事顺便交代一下。”说完,他才发现仓促,因为他还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才能让她相信。
“回家再说吧,我现在没精力跟你扯那些。”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你太累了,应该放松放松。”
她当然知道自己累了,全身肌肉尤其肩周都是酸痛的,可她没时间放松。自从接下本案,她的整个脑袋仿佛都塞进了冰箱,连头皮都是木的,连思维都像患上了便秘,不仅跟家人的语言流量少了,而且跟他们待在一起时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没法对他们集中精力,因为脑海里全是案件。动画片结束,她说你们先回去吧。他说要不再陪你坐一会儿?她说别影响唤雨明天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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