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洋一路带着他一路到了会见楼。东林市监狱的会见楼上下两层,分普管和宽管,区别是一楼囚犯与家属之间有一层玻璃隔着,而二楼没有。
市监狱家属会见的时间今天马上就到点要结束了,已经没什么人的会见室里挂着铁丝网的窗户开着,雨后外面夹杂了泥土芬芳的风灌进来,卷进这个空荡荡的会见室里,却也冷清清的失去了活力。
任非被这种环境影响,心情有点沉重。然而跟着关洋爬楼梯上了二楼,却离老远就认出了坐在靠墙角落里的那个男人。
那就是梁炎东。
即使过了三年的监狱生活,但他的状态看上去已经与印象里那个公开课上意气风发的年轻教授大相径庭,但任非还是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梁炎东脚上带着镣铐,坐在固定的椅子上,手肘撑着桌子,没带手铐的双手很随意地交叠着,任非印象里男人修剪得很细致的头发,如今已经剪得很短了,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身上统一的灰色囚服衬得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无可避免的苍白颓废。
因为光线的问题,任非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从那轻抿着的削薄嘴角中,隐约透出对任何事都不关心的漠然。
任非脚下不停,随着彼此距离的拉近,似乎出神望向窗外的梁炎东也感受到他的目光,男人转了头,隐在阴影中的那双眼睛看过来,那是条深邃、细长而敛着光的眸子,随着彼此越来越近的距离,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而在一瞬间,身为警察的任非却被这个囚犯看得有一瞬间的局促。
平生第一次与自己学生时代最崇拜的偶像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却是在这种环境,这种身份下……任非在那瞬间简直没法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似乎崇拜惋惜激动中隐约带了点隐晦的、恶趣味的高高在上,但是传说中的男人即使跌落神坛也还是格外高大的存在,任非有点尴尬地在桌子前站定,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的根本没考虑过要坐下,“……梁、梁教授。”
任非考虑了一下,还是用了他以前的称谓,可是梁炎东幽黑的眸子沉静地看着他,却对他的打招呼置若罔闻,理都没理。
一向大咧咧的任非竟然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更加不自在,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知觉地搓了一下,他是个警察,可是竟然在被一个囚犯无视后感到尴尬。
“那个……我是昌榕分局的刑警,我叫任非,以前上学的时候听过您的课。”他下意识地对这个根本没有人身自由的囚犯率先做了自我介绍,可是这次男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只是倦怠地动了动眼皮儿,墨黑的睫毛微微落下来,他索然无味地微微垂眼,没说话,也没动。
就是这么一个表情,让任非莫名其妙就觉得更加拘谨,而当任非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连他自己心里都在暗骂,市监狱这特么是他们公安系统的地盘儿,他在他们的地盘儿上被一个囚犯看得发怵——即使对方是他崇拜的大神,但面对自己这个怂样儿,他还是有种日了狗的感觉。
他明明非常想要引得梁炎东的关注,可是却被显而易见的忽视了,在梁炎东面前他甚至感觉自己不是像个警察,还是课堂上那个听他传道授业的学生。可气的是他根本没法改变自己的想法,把梁炎东单纯地当成一个囚犯来看。
所以他看向关洋,用眼神示意关洋打个圆场,没想到关洋回答他的却是:“其实有件事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但是你挂电话太快了我没来得及说……就是你来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从他进了监狱开始服刑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我们找过几个大夫给他看,但是查不出来问题,神经科的医生说,多半是当初入狱的时候精神受到刺激,得了失语症。”
窗外屋檐积水落下来的声音淅淅沥沥中,心里七上八下的任非猛地怔住,他不由张大嘴巴,嘴角却微微抽搐,隔了好几秒,才满脸愕然地用干巴巴的声音反问他的老同学,“……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当初专职无罪辩护的刑辩高手梁炎东会得失语症?!这简直就跟他的死亡第六感一样离奇到匪夷所思好吗?!
可是关洋的样子却跟开玩笑一点也挨不上边儿,以至于当他紧紧地盯着梁炎东的时候,眼神快要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他说的是真的?”
梁炎东从窗户外面转回目光,沉黑的眸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他果然还是不言不语,一眼看过来任非的心却凉了半截儿。
这本来该是根儿救命稻草,谁知道好不容易把草抓住,草下面却绑着石头。
第7章 刑法232…
这可怎么办?
任非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掐着腰烦躁地在原地踏了几步,他事先没有预料过来会是这个情况,如今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把满肚子的花花肠子都挖出来想办法,十几秒之后,警队里的混小子终于脚步一顿,脑子里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梁教授,就算您不能说,但您总能写吧?!”
梁炎东也没料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憋了半天会忽然说句这个,但任非根本没顾得上看人家的反应,话一出口他立刻就转身去关洋身上搜纸笔。
“……”关洋由着他把随身的笔记本和签字笔摸出来,看着他用那种跟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别无二致的动作递给梁炎东,微微睁大的眼睛在那瞬间简直乌漆漆亮晶晶——
“您写,有什么您写行不行?”
也许是三年的牢狱生活毕竟无聊,梁炎东冷眼看着任非这一系列的反应,竟也渐渐觉得有趣,他终于把纸笔接过来,而当他坐在椅子上又一次微微仰头看向任非的时候,他第一次动心思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年轻的刑警:
新进刑警,找自己的目的一定跟案子有关,而且是份严峻的、棘手的、毫无进展的案子——连环杀人案。
见面到现在,搓手、眨眼、跺脚、抿嘴唇,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他潜意识里的焦虑不安,会这样没有底气——没有上级委派,擅做主张。
所以……
梁炎东交叠的十指松开了,他转而一手轻轻转着那根签字笔,一手轻轻敲敲桌子,示意任非坐下来。
他忽然间有点好奇,驱使这个年轻刑警来到这里找到他的案子,到底是什么。
任非坐下以后,梁炎东微微挑眉,撑在桌子上的手,做了个非常随意的“请”的手势,于是任非就把导致他来这里的直接原因——连日来爆发的这几起杀人碎尸案,原原本本地跟梁炎东说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样的。”最后,他从手机里把翻拍的照片找出来,把手机推到梁炎东面前,“从左往右滑,都是跟这案子有关的照片和相关化验报告,您看看。”
在任非叙述案情时,梁炎东始终转动签字笔的手终于停下来,转而用四根手指的指腹来来回回地轻轻敲击着桌面,他一手匀速地慢慢地滑过每一张照片,直到翻完大半之后,才开始在一些画面或者文字鉴定上多做停留,任非满心期待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期望他能帮他们找到突破点。
可是任非不知道的是,梁炎东起先根本没有深究照片里都有什么,都会透露出多少信息,因为他深知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处境而言,他已经不适合再去跟这些案子有交集。
他之所以会一直坐在这里,只是无聊得想听个新鲜事儿,他不在乎这个“新鲜事儿”能否被侦破,那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让梁炎东自己都没想到的是,照片翻到一半,他渐渐开始有点无法控制自己……那些曾经他无比熟悉的、充满血腥暴力、诡谲又狰狞的现场照片就仿佛是一针兴奋剂,不疾不徐地扎进身体里,让体内那些被迫沉寂了三年的某种基因一下子霍然苏醒,他不受控制地兴奋,所以到后来他翻看照片的速度明显下降,是因为脑子里开始下意识地整合信息。
而在整合信息的过程中,除了那些已知的疑点外,梁炎东注意到了一个不太会引起别人注意的问题——
抛开刚被发现的第四名死者不提,目前已经做过尸检和身份调查的三名被害人中,除了第三名死者电台主持谢慧慧外,其余两个人都是单身。
陈芸没到适婚年纪,而顾春华在四年前死了丈夫。
梁炎东闭了下眼睛,在重新睁眼之时,他始终轻轻敲打桌面的手指猛地停顿住,伴随着手指动作一起打住的,还有他本能飞快转动是思维。
——这不是自己该做的事,梁炎东想。尽管他已经克制不住心里本能的悸动,和流淌在骨髓血液里的那与生俱来的亢奋。
在梁炎东看照片的时候,任非也在注视他,当他动作停下来,前几分钟还在腹诽他不仔细看照片的任非,这一秒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定他一定是有了什么结论,于是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试图里梁教授这根救命稻草近一点儿,充满期待的语气,“梁教授,您有什么发现?”
梁炎东摇头,放下铅笔,靠在了椅背上。
这样的回答是真是假任非心里是真没谱儿。梁炎东是个成精的老狐狸,他的一举一动任非这种初生牛犊根本就猜不透,但是他不能表现得太菜鸟,犹豫了一瞬,心里打鼓的任警官撇撇嘴一呲牙做了个鬼脸,堆砌特别假的笑容贱兮兮的开始使诈,“您别骗我了,我都看出来了,您肯定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