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狄仁杰回头望向殿内,沈槐正在和几位大人推杯换盏,十分融洽。袁从英就从来不肯帮他做这类事情。狄仁杰记起曾经试过让他替自己应酬,结果这个家伙硬是阴沉着一张脸自始至终谁都不理,活活把狄仁杰气了个半死,从此便断了这种念头。旁人都以为袁从英对狄仁杰言听计从,只有狄仁杰自己心中清楚,袁从英只做他愿意做的事情,“一切都听大人的吩咐”。
狄仁杰对自己苦涩一笑,已经一个月余一天了,这两个孩子至今没有给过他一个字。年轻人终究是心肠硬啊,狄仁杰很想当面训斥他们一顿。狄忠说得很对,袁从英一向就是这个作风。出去办事的时候,不论是走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除了递送最紧急的案件线索,从来不给他写封报平安的信件。
很久以前,狄仁杰也曾颇为正式地向袁从英指出过这个问题,当时这家伙无奈地笑着,强词夺理地回答道:“大人,您就别为难卑职了。我实在不知道给您写什么,再说,我总觉得我自己比那些信走得快。等我都回来了,您再收到我写的信,我会觉得很尴尬。”
这算是什么道理?然而,狄仁杰接受了袁从英的理由,就像接受并且纵容袁从英的其他很多行为一样。在宦海沉浮一生,狄仁杰见识了太多虚伪的情谊,言不由衷的表白,所以才更明白那些质朴言行之后的赤子之心。很多时候,狄仁杰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好好保护这份难能可贵的真诚,但却总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需要、太多的顾虑,使这种保护变得无力,最终化为虚无。
今天,在这盛大的皇家夜宴之前,狄仁杰又一次默念:是我太自私了。可是,再换个角度想,又觉得似乎自私得还不够。纷乱的朝政,难测的乱局,靠一己之力终究太辛苦太为难,狄仁杰从来没有像这一个月那样,体会到自己对袁从英的需要,可袁从英已经走了,走得那么坚决,为了离开,情愿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当阿珺姑娘站在明亮温暖的堂屋前愣神的时候,她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两个狼狈不堪犹如从天而降的陌生男人,竟会与大周朝最高级别的权力和地位有密切的关联,此时此刻还让大周宰相在皇宫的守岁宴上牵肠挂肚,思绪万千。
正在她发愣的当儿,躺在地上的那个老妇人发出微微的呻吟,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因屋子里暖和,这老妇人又被那梅姓壮汉放到了火盆近旁,只一会儿的工夫,那老妇人身上冻结的冰霜,和着她全身上下的冰水,流得遍地都是。这老妇人眼看着就是躺在一个小水泊之中了。梅姓壮汉有些为难地看着阿珺:“阿珺,这个老妇人,你看……”
话音未落,阿珺已经快步来到老妇人跟前,蹲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摸摸那老妇人的湿衣,便回头对梅姓壮汉道:“梅先生,你快把这大娘扛到我屋里去,我先替她把衣服换了。”
“好。”梅先生驾轻就熟地将那老妇人往肩上一扛,便随阿珺出了堂屋。
狄景晖这三人被扔在堂屋里头,一时无所适从,主人不在,他们也不好随意走动。袁从英在冰河里泡了一回,身上本已湿透了,又加一路上的冰雪,热气一熏,现在也是从头到脚往下淌水。狄景晖看着他的样子,恶声恶气地嘟囔:“快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你总不会想把人家姑娘的屋子搞成澡堂子吧?”
袁从英不吱声,从行李包袱里取出干净衣服,走到一边脱去上衣,还没来得及换上,门被“嘭”地推开,梅先生大步流星地踏入屋内,恰恰看到袁从英背上密布的伤痕,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狄景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好在那梅先生颇有涵养,见袁从英换好衣服回过身来,便立即遮掩起讶异的表情,态度自然地向二人微笑着施礼:“真是惭愧,梅某蒙二位的救命之恩,这一路慌乱,竟还不曾问得二位恩公的姓名。小可梅迎春,不知道二位是……”
他的话音刚落,袁从英便抱拳答道:“在下袁从英。区区之劳,何足挂齿。梅兄不必客气。”
紧接着,他又问了句:“阁下不是中原人士?”
狄景晖一听这话,猛然发现方才光顾着救人,竟未注意到这位梅先生原来是位高鼻深眉、碧眼棕发的胡人,看年纪和他二人相仿,也是三十来岁,生得人高马大,威武雄壮,方才冰河遇险救人时很有些江湖豪侠的风采,但此刻的言谈举止又彬彬有礼,儒雅生动,十分有教养。
梅先生听袁从英指出自己并非汉人,洒脱地一笑。他瞥了眼狄景晖,又问:“那么这位兄台是……”
狄景晖随口应道:“在下狄景晖。”
“原来是狄兄。”
二人正儿八经地见了礼,狄景晖笑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本来还以为是舌头给冻僵了,原来你本就不是汉人。”
梅先生连连点头:“狄兄说得对,梅某本来就不是汉人,这口汉话是后来学的,虽然花了梅某许多的功夫,却始终不能学出原汁原味来。”
狄景晖也爽朗地笑了:“哎呀,你这口汉话已经足够好了,除了个别地方还有点儿胡腔,仿佛舌头打了个结,别的竟比普通的汉人百姓都要说得好,还颇有些文绉绉的儒生味道。”
梅先生一拱手:“狄兄过奖。”
狄景晖忍不住打趣道:“这口汉话也就罢了。只是不知道梅兄的这套繁文缛节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梅先生大笑:“狄兄见笑了。在下虽出生蛮夷,却向来最仰慕中原人士的礼仪规矩,你们的先贤孔子不是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吗?”
狄景晖大为感叹道:“梅兄,看来你还真是精通汉学啊,令人心生敬佩!”
袁从英微微皱眉,听着梅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突然插话道:“梅先生,那位大娘怎么样了?”
梅先生眉峰轻蹙,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嘉许之色,答道:“阿珺已给这位大娘换下了湿衣,安顿在她自己的床上暖着,这位大娘冻得不轻,如今仍然神志昏迷,估计需要些时间才能缓过来。”
袁从英听了这话,转过头去,板着脸对狄景晖道:“狄景晖,你要不要去给她看看。”
狄景晖鼻中出气,低声嘟囔道:“我?我个阶下囚凭什么去给她看?我自己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袁从英没好气地道:“你胡说什么,不就是让你去给人看看病。”
狄景晖冲他一瞪眼:“那你不会好好说?”
“我哪里不好好说话了?”
“就凭你这一脸的阴沉,也能算好好说话?”
梅先生在一边笑起来,朗声道:“二位兄台,二位兄台,你们先别急。听梅某说一句,梅某方才看了,那位大娘已无大碍,又有阿珺姑娘在旁边照料,暂且不去看也可。”说着,他轻轻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看咱们也别都站着了,今天累得够呛,不如先坐下叙谈。”
大家看了看,屋内有一张圆桌、几张椅子,也确实都累得不行,便各自落了座。韩斌早困得东倒西歪,一直耷拉着脑袋靠在袁从英的身上。袁从英便搬了把椅子在自己旁边,韩斌趴到椅子上,脑袋枕着袁从英的双腿,立即呼呼大睡。这梅先生倒有趣,仿佛自己是此地的主人,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几杯茶,递给袁从英和狄景晖,自己仰脖连喝两杯,方道:“今天在黄河里喝了一肚子冰水,都不觉得渴了。”
他朝二人端了端茶杯,接着又笑道:“二位兄台如不介意,可否告诉梅某你们是做何许营生的?怎么会在这种日子里头跑到那黄河岸边上去?”
袁从英喝了口茶,低着头不说话。
狄景晖轻哼一声,大剌剌地道:“梅兄,我看你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恐怕心里对我二人的身份已有些揣度?不妨说来听听,我看看你猜得准不准。”
梅先生也不尴尬,泰然自若地回答:“梅某的确不敢随便猜测二位的身份来历,不过从二位的言行气度来看,绝不是普通的人。”
狄景晖朝袁从英横了一眼,语带讥讽:“嗬,普通人怎么会在除夕的时候徘徊在冰河岸边?我倒是想做普通人,哪怕过一天的安生日子也好。可惜啊,身边总有人时时刻刻地盯着,绝不会让我忘记自己的身份!”
梅先生笑问:“哦,身份?什么身份?”
狄景晖正要张嘴,想想又把话咽了回去,闷头喝茶。梅先生也不追问,只是含笑看着狄袁二人。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三人面面相觑,竟自无言。
“梅先生,梅先生。”
门外有人在喊,梅先生跳起来:“是阿珺!”
连忙去开门,寒风卷着飞雪扑入屋内,阿珺端着个大大的食盘走进来,梅先生忙伸手接过放在桌上,嘴里连声道:“阿珺姑娘,这么重的盘子,你该叫我帮忙的。”
阿珺道:“没事,我端得动。你们几个都饿了吧,我方才去厨房找了找,暂且只有这些凉粥和小菜,就都拿来了。还没来得及热,那位大娘没醒,我也不敢离开太久。梅先生,劳你再去厨房提个小炉子来,你们就自己在这里把粥热了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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