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狄仁杰厉声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过去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啊。对这些人来说,你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过去他们不敢动手其实不是因为你我,而是因为皇帝。今天的变故对他们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不再信任我们。那么,要罗织若干罪名,将你置于死地恐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构陷入狱的。而我如果不是先屈意认罪,再施计托书皇帝上陈冤情的话,恐怕早就死在例竟门内了。但是从英,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是绝对不肯委曲求全,甚而不屑于申诉自保的……我说得对吗?”
袁从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沉吟半晌,又道:“于我个人,致仕是福不是祸。但是对李唐,我却不能轻易地抛开我的职责。这次皇帝毕竟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足够我们静观其变,认清形势,再巧妙布局。三个月后等你再回洛阳之时,我要你成为插入这个政治旋涡中心的一柄利剑,替我来守护李唐神器,继续匡复李唐的大业!”
袁从英道:“大人,卑职有一个问题。”
“你说。”
“三个月后我必须留在洛阳,是吗?”
狄仁杰站在窗前,凝望着深黑色的夜空,缓缓地说道:“从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预感到,这三个月中将会发生很多事情,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取决于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取决于你究竟打算怎样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袁从英,“恐怕这一次,我要让你选择了。”
袁从英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大人,从英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放心。”
狄仁杰点点头,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手臂,转身慢慢踱回窗前。他感到,整个身心都被深重的疲惫所笼罩了。今夜他穷尽雄辩之才,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这句话。身为一个政治家,他从不相信任何承诺。没有毫无保留的信赖,没有生死与共的寄托,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付得起。然而今天,在这风雨欲来的危险关头,他却如此急迫地需要一个承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并不是心安,反而是心酸……
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阴影,不用回头,狄仁杰都能感觉到身后那双关注而亲切的目光,他强自硬了一个晚上的心软下来,回过身来仔细端详着袁从英的脸,那双眼睛温暖明亮如昔,只是眼睛下面的黑影很深很深。
狄仁杰干笑一声:“看看,又让你陪我熬了一夜。头还疼吗?”
袁从英按按额头:“我还好。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
“回家嘛,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明天起我还要交接一些阁部的事务,我已让狄忠收拾行李细软,领着马车辎重先行。你我二人轻身简行,三日之后即可出发。”
“是。”
洛阳,上阳宫,寝殿。
金碧辉煌的龙床上,卧着只老凤。满头银丝披散下来,被一双皎洁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忽然,那双手停了下来,惊喜交加地喊:“陛下,您又长出新的黑发来了。”
“是吗?六郎啊,你可看仔细了?”武则天微合双目应道,语气里却也透出隐隐的惊喜。
“当然看仔细了,不信,陛下您自己瞧。”张昌宗轻轻托起那把银丝,凑到铜镜前头。武则天略一偏头,就能从面前的铜镜望到身后镜子里反射过来的图景。在她的寝宫里,围绕着龙床,上下前后放置着数十面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铜镜,每面铜镜后头高高擎起一盏红烛,间杂在重重叠叠的纱笼帷幕中。只要有人游走其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态,都会从各个角度映入镜中,泛着微醺的红光。
也不知道女皇从这些镜子中是看得更清楚,还是更模糊了。
这一刻,她似乎是看清楚了。脸上喜气洋洋的,武则天轻轻抚摸着张昌宗的手,叹了口气:“六郎啊,你就是朕的姬晋太子。‘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朕有了你,就真可以长生登仙了吗?”
“陛下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张昌宗谄媚地笑着,眼神迷离。
“听听,这张小嘴可真甜啊。朕问你,你说的那件事情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
“还请陛下耐心等待,您知道,这事儿要费些工夫的。”
“嗯,朕倒是有耐心,就怕你这小鬼头不尽力。”
“陛下这么说六郎,六郎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则天一拧他的脸:“死?朕还舍不得你死呢。”
张昌宗噘一噘嘴,满脸委屈:“臣知道陛下心疼臣,臣不敢死。可是就有人巴不得臣死!”
武则天的脸色一懔:“谁?”
“还有谁?陛下知道的。”
“哦,你是指他。”武则天放缓了语调,“朕不是已经让他致仕了吗?今后你就眼不见为净吧。”
“可他心里憋着恨呢。陛下,他恨六郎!”
“哼,恐怕你还招不到他的恨吧。”
张昌宗有些急迫地说:“他不恨我,为什么要在府里把那件袍子烧掉?”
武则天疑道:“袍子,什么袍子?”略一思索,她恍然大悟,不禁冷笑一声,“就是那件集翠裘啊。烧了?有意思。”忽然一挑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张昌宗一愣:“有、有人告诉我的。”
“有人告诉你?狄国老府里的事情也有人告诉你?哼,你的眼线不少啊。”
张昌宗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不敢再吭声。
武则天紧皱眉头,片刻,才抬眼看了看半跪在身边、噤若寒蝉的张昌宗,柔声道:“狄仁杰这几日就该离开洛阳了,以后关于他的事情就再也不要提了。你先下去吧。”
“是。”张昌宗躬身退下。
“来人。”武则天一招手,一名绛衣女官来到她面前,口称陛下。
“取地图来。”
“是。”须臾,两名女官一左一右跪在皇帝的面前,展开一张地图。
武则天举起右手,在图上缓缓画着圈,食指最后停在了一个地点上——并州,她喃喃自语:“并州,并州,狄仁杰啊,这一回,朕也拿不准了。”她的脸上渐渐凝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洛阳,相王府。
相王李旦与狄仁杰坐在王府的书房内,李旦对狄仁杰说:“狄国老这次归乡十分突然啊。本王此前怎么一无所知?”
狄仁杰躬身道:“圣上昨日突然准我致仕,坦白说老臣也觉得有些意外。但此乃圣上降下的天恩,老臣唯有感激。”
李旦道:“狄国老打算几时动身?”
“三日后便行。”
“这么快?”李旦略一沉吟,轻轻叹了口气,“狄国老这一走,朝堂中便缺了一根擎天玉柱,朝中空虚啊。”
狄仁杰摇摇头:“唉,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大周朝有的是辅国良臣,我狄仁杰除了一颗忠心,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但最可贵的就是这一颗忠心啊!”李旦感慨地点头,停了停又道,“狄国老,你既然要回并州,本王倒是有些事情要托付与你,不知道狄国老是否还愿拨冗相助?”
“殿下请讲,狄仁杰定将竭尽全力。”
李旦皱了皱眉,思索着说:“狄国老肯定知道,并州牧过去几年一直是由魏王担任。他一手把持着北都的军政,早将并州造成武氏的天下。可一年前,由于狄国老的多方周旋,终于说动圣上迎回了庐陵王,并重授太子之位,魏王多年的野心落空,郁郁而亡。这并州牧的位置空出来,圣上便授予了本王并州牧衔。”
“是啊,此乃李唐之幸啊。”
“嗯。”李旦仍然紧缩眉头,“本王就任之后,自然是想尽快接管并州卫戍,掌控住这个重镇。因并州折冲都尉刘源是魏王的亲信,我便找了个名头将他罢了官,派本王在右卫最信任的将军王贵纵,接任了折冲都尉之职。哪知道,王将军上任仅一个月便得了暴病,被送回到洛阳医治,只过了短短两天便亡故了。”
狄仁杰十分诧异:“哦?还有这样的事情?老臣怎么没听说?”
“狄国老当时不在洛阳,所以对此事并不了解。本王对王将军的死非常怀疑,曾经动过念头请狄国老来帮助探查,但当本王向圣上请求时,却被圣上严词拒绝了。”
“圣上拒绝了?”
“是的。圣上说御医已经验看过王将军的病况,确是恶疾致命,因此让我不要疑神疑鬼。还说而今李武两家只有和睦才对朝廷有利,对社稷有利,不许我在这上面再生事端。圣上的意志一向是不容任何人违背的,于是我便不敢再追究,还按照圣上的意思,没有再派自己的心腹去接管并州军务,而是将并州卫府的原左果毅都尉郑畅提拔成新的折冲都尉。这个郑畅本来就是魏王的人,现在又和梁王府来往密切,对我只是虚加周旋,故而我这个并州牧实际上到现在都不能触及真正的并州防务。”
狄仁杰默默点了点头,神色很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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